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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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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算過得去。船又往前推進了一點,他忽然看到夜之河面上,漂浮著點點白花花的東西。「是樹葉吧。」他想。聽說巴黎的秋天來得早,可是,還只是8月上旬,不該有這麼多落葉哇。仔細一看,原來是死魚。隨著船的蕩漾,黑黑的河面上佈滿一層白白的膜似的,淨是死魚。就算是把腐爛的魚扔到河裡,也不可能有那麼多哇。原來是在河裡死的魚。死魚群隨著流水漂過來的。 「怎麼回事?河裡撒過毒藥啦?」直木對帶他來的人說,「真可怕,從來沒見過死這麼多魚的呀。」 遊覽船直到圓圓的屋頂都裝著玻璃,還開著冷氣。直木只覺得死魚的腐臭撲鼻,害得他噁心得要吐。這就是世界之歌似的那條塞納河嗎?可是,死了這麼多的魚,說明原來有那麼多的魚,這一點看上去還是比隅田川稍強一點。直木把想的東西稍加整理。即使不再去多想,塞納河裡翻白肚子鋪滿一片的死魚群,還是不肯離開直木的腦海。有時常常令他想起關東大地震的大火中、戰爭空襲的大火中死去的幾萬人眾的屍體。 下了大澱河大堤的直木,乘上正開過大街的公共汽車,穿過了村子。這周圍,農家用叫做「金竹」的竹片,紮起了籬笆牆。為了讓蔬菜生長得快一點,有的田塊裡,並排著許多塑料薄膜的棚架。儘管說是秋末,但從田野裡歸來的農家婦女都戴著遮陽的草帽。 直木在廣闊的松樹林裡下了車。那裡豎著一塊「鳥獸保護區」的牌子。沒有行人。樹與樹之間有一個店,像是賣本地特產「煙魚」的菜館,也還是沒見人影。直木走向松原的小路。和諧的太陽讓松樹葉子閃閃發光,太陽照在樹幹上,把它的影子拋落在沙地上。 出了松原,是一個矮丘似的沙灘。赤江港、大澱河口湧過來的水,積成了水塘,那裡丟棄著一條殘破的小船。海邊,有人正忙碌地在做金竹的籬笆牆。長長的牆像是做好了兩層。 「防冬天的風嗎?」 「不,防霜用的。」抱著竹片來回搬運的女人回答,「這樣才可以種植小樹苗。」 「宮崎也降霜嗎?」 「是啊。」直木站在水邊眺望著大海。 「日向小門阿波歧原」那古代的傳說裡,「一葉之濱」就在這一帶吧。海是「日向灘」的海,是太平洋。像沖繩那樣的太平洋黑潮,現在,首先流經這裡,然後奔向日本本土。日向灘之岸,就是宮崎縣的海岸線,南起都井海峽,北至延岡市,南北幾乎是一直線,沒有曲曲彎彎的地方。大澱河口的南面,蒲葵樹等亞熱帶植物,都不是最近才種起來的,很久以前,在這塊地方,有一個不可思議地自生出來的小島——青島。遊覽汽車從山間的道路一穿出來,迎面就是一片豁然開朗的、琉璃色的大海。 「那是太平洋。」導遊小姐說,那片有水渠的山坡,直木還沒去過呢,好像就在那裡似的,看上去挺遠的。 昨天,在橘公園欣賞晚霞時,直木讓人錯認做父親,這會兒他想起了那個新郎。那對新婚夫婦,今天大概翻過那片有水渠的山坡,去「日南海岸」玩去了吧。 「父親會跟著兒子的新婚旅行而來嗎?」直木輕聲說了句笑話,可他心裡還是想著,自己大概與新郎的父親或兄弟很相像。在新婚旅行途中,沒想到忽然相遇,這才讓新郎有些吃驚。新郎明明說是「老頭子」,還說什麼「父親的落魄」什麼的。 不用說是過路人的偶然相遇,不可能去談論人家的身世,打聽人家的情況,可他一定是與父親強行分開的。儘管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出來旅行,還是把陌生人直木錯看成自己的父親,那新郎說「對不起」的聲音裡,包含著留在直木心上的和今天想到的東西。茜色的晚霞中,新嫁娘的美貌映襯著新郎,而直木卻感染到新郎的陰鬱。兩人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渡過河對岸的時候,直木接受了這一感覺。 讓年輕人錯看成父親的記憶,不用說本來是不該出現的吧,可直木覺得和他們似乎還會相見,回到旅館,甚至想到晚飯也可能在一起吃似的。那對新婚夫婦去玩的日南海岸,在白天光線強烈的海的那一頭,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似的。 「故國尾齡之悲傷,秋日亦雲蒸霧罩。」直木知道若山牧水的詩歌,頭往左面回過去,在松樹林那邊,應該望得見尾齡山。直木用眼睛搜索著尾齡山。他沒有帶那山的照片,只能大致推測群山中兀立的一座就是尾齡山。行吟詩人牧水,誰都知道他出生在日向,根據導遊書上說的,僅宮崎縣,就有五六處建立了他的詩碑。 沿著神武天皇「東征」時起航的「美美津」之港,上溯到「耳河」的上游,尾齡山腳下,就是牧水出生的故鄉。 幼年的牧水,讓母親牽著,第一次看到大海,他把當時驚奇的感受寫了下來。「大海將遠古小民之驚奇,又一次置於天空之下。」他一邊引用《智慧子抄》的詩人高村光太郎年輕時的詩歌,一邊這樣寫著: 「我六七歲光景,母親曾帶著我往耳河的下游而去。正當船要到達美美津的時候,看見了越過眼前沙丘,噴吐出雪一般的飛沫,高高掀起的波浪。我緊緊抓住母親的袖子,驚恐萬狀,連忙問母親那是什麼?母親笑著告訴我,那是波浪。船靠了岸,母親特地把我帶到沙灘上,面對更不可思議的大海,教我說,那是大洋。」 牧水又接著寫道:「我覺得:第一次看到海的驚愕,是所有驚愕中最偉大、最崇高的感受。」 把海邊市鎮認做故鄉的直木,生下來就看到了海,不可能有牧水那種山裡孩子六七歲才看見海的驚奇。可是,讀了牧水的驚奇,卻像是可以想像出那份驚奇似的。「一葉之濱」連著「美美津濱」。直木感到驚奇的是,現在自己一個人獨自站在一葉之濱上,竟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 10.《古事記》 「天地創造之日的悲哀和苦痛,在我們心中更新;大海上沒有一隻沉浮的鳥兒。」牧水曾寫過這樣的詩。直木還想起這樣的詩句:「孤獨啊,在這如黑鐵般的岩石上,鮮明地鐫刻著我的蔭翳。」「又逢新生,如此敘說之際,我身我心涕淚滂沱。」直木和高中時的同學,很愛朗讀牧水的詩,甚至還有朗誦得很出色的同學呢。像剛才舉出的三首破調之詩,高遠地、嫋嫋地朗誦起來,就像流淌進心裡一樣。這會兒直木想起牧水的詩,實際上是回憶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高中生朗誦的餘韻,像是一直飄到了眼前的這個海濱。讓「孤獨啊」「又逢新生」這些詩句誘導出來的想法,在高中生的直木和年過60退職的直木之間,該有人生清晨和黃昏的差異。雖然,牧水所吟詠的「又逢新生」,也許是從戀愛或者藝道上引出來的感受,分明不是退職老人的感受,可是,直木卻未曾感覺到這樣的「差異」。或許他明明清楚這個「差異」,特地想再確認一下,尋找一下,或者也可以說他是故意不去感受吧。現在,直木的休息和解脫之中,有了一份今早上醒來時所感到的新生。回憶年輕時的事沒有愁緒滿懷,令直木感覺到了自己的年輕,看來並非逃避和忘卻。 「大海中沒有一隻沉浮的鳥兒」這個下句,現在可是真的展現在直木的眼前了。眼前的大海上沒有大澱河的鴨子,也沒有海燕、海鷗之類的鳥。除了打籬笆牆的人們,只有直木一個人。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劈竹子和波浪的聲音。那波浪的聲音,白白的波峰都是細細的。有句諺語說:「一玄海,二遠江,三是日向赤江灘。」說的是這三處過去是海浪最洶湧的地方,這裡又是颱風經常光顧的地方,可現在,卻是一片讓人感到空寂的風平浪靜。長長的海岸線,連一個彎處都沒有,沒有任何東西會撞入眼簾。雖然已經是初秋了,但還照耀著初夏的陽光,一點聲息也沒有。與其說超越了「南方的虛無感」,不如說「好一片荒涼」。 一些旅行文人說宮崎的山河溫柔、富饒、怡然自得;而宮崎出生、宮崎去世的小說家中村地平,對這種說法卻很不以為然,他說:「日向的自然大片荒蕪。」這話裡,也許正包含著他自幼植根於心裡的,赤江港、一葉之濱荒廢的印象,到底是鄉土之人的看法。 可是,神話傳說中「伊邪那美命」淨身去穢的地方,就在這周圍的「阿波歧原」上,這裡有神武天皇的宮崎神宮、海幸彥山幸彥的青島、鵜草茸不合命、豐玉姬的鵜戶神宮,還有戰後人工修建的橘公園、日南海岸國家公園等,古時的紀念地,新建的觀光設施,已經屢見不鮮了。單調延伸的沙灘背後,只有長長的連成一片的松樹林。靠海的小松樹林,葉子已開始發黃。 雖然不是鄉土文學家中村地平,但是,這個什麼也抓不住,寂寞的海灘,倒讓直木安定下來。直木一點不感覺到孤寂,像是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把他的心吸引去了似的。日光通過毛髮,溫暖著他的頭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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