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玉響 | 上頁 下頁


  「寫著什麼『爸爸的新人生還剛剛開始呢』之類的話。」加瑤子快嘴快舌地說,「怎麼倒給遠嫁的女兒通風報信,而近處的母親、兒子、女兒卻不告訴,爸爸你呀……」

  「這是人情的細緻嘛。」治彥輕輕地說了一聲。

  「細緻?」加瑤子反問道:「這就叫細緻嗎?『細緻』就是可以告知遠方的女兒,卻難以對近在咫尺的家人開口嗎?……我覺得真有些奇怪。這也許是直覺,爸爸,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才辭職的;為什麼大家都不去問問爸爸?媽媽、秋子姐姐,還有我,真想不通。」

  「這個呀……」母親正想要說上幾句。

  「加瑤子。」治彥也叫了聲,像要教訓一下妹妹似的說:「我們呐,剛聽完父親辭職的消息呀。現在是父親的時間嘛,該靜靜地聽父親的話才是呀。站在父親的立場上想一想,退職在一生中有多麼重要,加瑤子你知道嗎?在今天,剛剛才告知了家人嘛。聽了爸爸的話以後,該安慰爸爸,鼓勵爸爸,無論如何得把家屬的心聚集到爸爸這邊來。」

  「呀,好聰明的哥哥呀。」加瑤子用嘲弄的口吻說,「大家都不要讓父親難為情吧。」

  「說什麼?」治彥瞟了妹妹一眼,「加瑤子,你蓄滿淚水了吧。」

  「什麼淚水呀,才不會流呢。我想起來了,爸爸的公司旅行,加瑤子5歲的時候就跟去箱根了。」

  二女兒秋子也對著加瑤子說:

  「爸爸也不是故意要對家人隱瞞什麼嘛。我覺得他是挑明瞭他的心。」

  「好了,知道了喲。」加瑤子點了點頭,「是爸爸的時間嘛。」

  真的讓直木感到他的退職的衝擊給家人帶來形形色色明確的、或微妙差異的,還是在其後家人們繼續下去的談話中。

  對於家人,直木忽然感到自己處於被動的地位,這才使他特別明顯地看見了那種差異吧。

  當時正是直木想抱住家人,卻又落後一步的時候吧。

  宮崎旅館的早晨,簡直不敢相信竟會安穩地睡了那麼久;醒來後的餘韻,他十分惋惜地咀嚼著,於是,腦子裡又浮起前天晚飯時的家人們來了。

  直木「唰」地坐起身來。仔細一想,沒什麼值得懊喪的事,於是,他起了床。

  窗子上的簾子一拉開。

  「啊!」湧入眼裡的光,讓他禁不住叫出了聲,「朝陽直射的國度,夕陽籠罩的家園。」他嘴裡嘟囔著。

  《古事記》神話裡的句子,「邇邇藝命」從「高天原」降臨到「日向」時說的話,人們現在要是讚美「日向」,也一定會引用這句子;把直木吸引到宮崎來的也就是這句子。

  《日本書紀》和《日向國風土記逸文》裡也記載著本地地名的來歷:景行天皇說過:「此地之地形,恰直接面朝日出之方向,故取名為『日向』」

  這個「朝陽直射的國度」,「恰好直接面朝日出之方向」的地形,在直木的眼前遼闊地展開。

  睡覺睡到將近10點半,當然已經不是有什麼「朝陽」「日出」的時間了,但大澱河的水,像塊銀色的亮板,閃閃發光;這可是清潔的早晨之光啊。大概是大氣特別乾淨的關係吧。怎麼也想像不出此時已近冬天;天空的明亮、遠處山色的溫暖、日光的強烈,說是春天還不夠,簡直像初夏的天氣。這南國的日光,像點燃內心似的舒暢,直木離不開那扇窗子了。

  正是退潮期,電車鐵橋下面都露出了河底。那泥色也泛著微微的光。水面上沙沙地飛來六七隻大雁。水裡遊著的大雁是黑色的,而飛翔的大雁展開的翅膀,看上去像是白色的。

  黑乎乎的幾個人影晃動在水中,他們往水裡彎下腰。開始時直木以為他們乘著小船,仔細一看,原來他們在水中慢慢走著。水才漫到他們的膝蓋。

  「水真淺呐。」直木回頭對前來收拾屋子的女招待說,「真是條淺淺的河呀。」

  「是啊。正值退潮的時候嘛。」

  「那些去河裡的人都在幹什麼?」

  女招待湊近窗子一望:「都在撈沙蠶呢。」

  「沙蠶?做釣魚的魚餌嗎?」

  「是啊。」女招待點了點頭,「茶水放在這邊了。」

  「謝謝。是啊。還沒有洗臉呐。」直木輕鬆地笑起來,「只穿睡衣不會冷吧。」

  他進了洗手間。

  6.內裡雛之畫

  直木來到飯廳,也要挑一個有太陽光的桌子。桌子上放著花盆,花盆裡小小仙人球的頂端,開著一朵紫色的花,像是人工做出來的一樣。快吃午飯的時間用早餐,相當寬敞的飯廳裡,只有兩對新婚旅行的夫婦。

  他們也是在靠南窗的位子上坐下的,過於明亮的陽光中,直木忽地看到了婚禮翌晨他們那睡眼惺忪的樣子,他趕快把目光移開。靠著直木近旁桌子上的新娘子,把慘兮兮微笑的眼睛對著新郎官,像是對盯著看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頸上的皮膚可憐兮兮的蒼白。

  另一對新婚夫婦,新娘子像是在求一樣什麼東西,新郎官像是故意不答應似的。不久,新郎官從褲兜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新娘子拆了封,還沒讀完信,新郎官便一把奪去,小聲讀了起來。新娘子紅了臉,連肩膀都露出害臊勁兒來。終於,新娘子又奪回了信,從手提包裡取出了筆,把信上的句子擦了,又改寫上。這邊的直木都看得清楚。她頻頻垂下眼睛,又時常抬起眼睛瞧著新郎官說兩句,那副想啊想啊的模樣,還真挺動人的。大概兩人今早上要給新郎官父母寄航空信吧。新娘子是擔心自己信上的句子不夠漂亮吧。

  這時,直木想起了長女幸子婚禮的事。他沒有回憶起自己早年新婚的事情,而是想起女兒的婚禮來。

  幸子嫁的地方是京都,婚禮儀式和宴會不得不都在「京都賓館」裡舉行,於是新娘的娘家人只得舉家從鐮倉趕往京都去。儀式的前三天大家坐火車去。其中兩天,在正值花開季節的京都玩上一圈,讓幸子的心情也平靜一些,和幸子依依惜別,做父親那種初次遠嫁女兒的擔心,不用說是出自感傷吧。家族匯齊了一起出門,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許今後也不會再有了。在建築事務所裡工作的大兒子,藉口探詢京都周圍的山村(現在大都成了集鎮),像周山那樣的地方,有沒有出賣舊屋子的人,弄到了個出差的機會。人們拋棄山地,轉移到集鎮上去,建築起新的派得上用處的房子,三文不值二文的舊房子多得出乎意料;另一方面,大城市裡也有為數不少的人,欣賞古舊質材,想再現茶室風格和田園風格的居室。

  小女兒加瑤子還是個中學生,新學年才剛剛開始,說讓她一個人留在鐮倉的家裡,加瑤子說什麼也不肯。她說,要是不帶她去,她就把存款取出來,乘飛機造了去,等大家一走她立刻就會趕到羽田機場去,說不定還會趕在大家前面到京都呢。加瑤子若無其事地說著,倒讓直木嚇了一跳。

  「是呀。爸爸和媽媽打個賭試試。」加瑤子一本正經地說。

  「賭什麼東西呀?」直木問。

  「加瑤子一個人乘飛機去成去不成……爸爸一定在想『哪有這種事』吧。兩人當中,可以有一場漂亮的打賭哇。」

  「哦。兩人之間嗎?賭多少?」

  「到大阪的飛機票多少錢一張?」

  「六千元,單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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