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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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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大概是這樣的,也許搞錯了吧。已經過去14年了。父親消失了……」 「14年?14年前,我還在上小學呢。」 「是嗎?」 週一自己也做出竭力回憶當時年紀的樣子,然後像是要拂去不快似的說: 「算了吧,別再去想那陰森森的事了。我父親的事,本打算在和隅子一起踏上新生活之路以前不說的。」 「您父親的事,以前我也隱隱約約聽說過;沒關係,你都說出來吧。」 「和結婚前不一樣,以結婚為界,想把我的過去化為零。這樣想著,不留神,又會看見父親的影子。我已將自己的過去封閉起來了,讓我們來聽聽隅子愉快的回憶吧。」 「我嘛,過去的事都忘了,今後只說咱倆的事。」 「說的是,可話說回來,你的過去和我的不一樣,隅子的回憶能讓我脫胎換骨,能照亮我的將來呀。我的青春從結婚開始,從和隅子在一起後開始,真是這樣的。」 「……」 「真希望臨睡之前,每天晚上,連續地講一段隅子小時候的事情。」 「您說的這種回憶,我會有那麼多嗎?馬上像要失去話題可怎麼辦?」 「真的一點也沒關係,話題一生都不會說盡的。」 「一生……」隅子發出驚訝的聲音,「一生,連續說我小時候的事情?」 「不。」週一像是咽下了自己的話,倒抽了一口氣,眼睛移向通往旅館的那條路。 一群少年,穿著白色的運動服,正從那條道上跑過來。像是在練習馬拉松。黃昏的霧靄籠罩著少年們,移到了白襯衫和露出皮膚腳上的色彩,讓人感到天色已晚。鳳凰樹的樹葉也黑乎乎地變得濃重起來。西邊天上,讓落日染上的深深的茜色,也從廣闊的天空中消失了。河面上的黃昏霧靄,增加了水色的滯重。 「走到橋那邊就往回走吧。」 「好的。」隅子站了起來。走過鄰座的遮陽棚邊上,週一對剛才那老人輕輕地鞠了一躬。老人也朝周一點點頭,隅子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橘橋欄杆上的燈全點亮了。成串的電燈在水中落下長長的影子,令人意想不到,它播撒下一片光的綢幕。 5.退職與家屬 馬蹄聲把直木老人從睡夢中喚醒。聽著那馬蹄聲,覺得像是拉著重重的貨車。這不像是晚秋的聲音,倒像春天幽閒的聲音。 儘管路就在窗子的緊下面,可那聲音決不可能吵醒五樓上的人,自己獨自醒來了,那聲音正好從窗子下通過,於是直木就感覺到是馬蹄聲讓他醒過來似的。直木今早醒來就有聲音出現,所以,拖著重車的馬像是慢慢通過似的。 「啊,睡得真香呐。」 直木在枕上聽著馬蹄聲漸漸遠去。睡眠不足的時候,常常起居正常,而且,「噌」地一下就跳起來了;可今天早上的直木,連摸一下枕邊的鐘都不願意。 深深的睡眠大都殘留在腦子裡。 「把三四十年睡不足的部分,都去睡回來喲。」直木出家門時說過這句話,他在想昨晚這一覺睡掉了幾年。他覺得幾年來,從沒有過睡得這樣充足的早晨。 他沒有瞅一瞅手錶,只憑窗外透進屋子的光就可以判斷出,大概是10點光景了。昨晚上是11點以前睡下的,已經睡了十一個小時了,連一個夢也沒做過。 「只能在自己家裡才能睡得安穩。」直木自己常常對此確信不疑,所以,昨晚的睡眠真是不可思議,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真的睡得那麼好;可今早醒來,他一點不懷疑昨晚真的睡得很安穩。 即使這樣,他要懷疑,還是有充分理由的。 「去睡睡覺就回來。」他半開玩笑地對家屬們說,其實他藏起了自己不安:在旅館裡也許睡得更不踏實,可話已經出口了。在家裡,那幾天也許是怎麼也睡不踏實的日子吧。直木辭了公司的職,第二天就上了路。 直木最近會辭職吧,其實對家裡人來說,也不是什麼料想不到的事;但是,當大家真的得知這完全成了事實的時候,竟突然都像受到什麼衝擊似的臉色都變了。妻子、長子夫婦、二女兒、三女兒,這些家人們對那衝擊的反應都各不相同。性格的差異,對直木的感情不同,各自立場的兩樣,反應不同固然沒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可是,直木特別感到家人各自動搖的差異,即人的差異,大概是因為只有在這個場合,直木才會從自身弱點出發,用冷靜的目光來分析吧。 家人們談論直木退職的時候,每個人只顧根據自己所受衝擊的大小來發言,若是他們提高嗓門說話,直木會覺得無補於事;反過來,別人都壓低聲音來安慰他的話,直木便更會感到膩煩。最讓人難堪的是,直木自己既不能表現出強硬,也不能表現出軟弱。 不,老人終於從職位上退下來的第一天,難道不是強硬也可以,軟弱也可以嗎?這兩樣東西交互出現,兩方面互相擁抱,掀起波濤也是在所難免的。 直木終於決定了退出公司的日子,家人的熱愛之情忽地湧上心頭。讓人氣悶的親切,發燙的愛情。他無法想像自己能夠離了職,回到家易只依靠家人來度過餘生,像是掀起了更為純粹的感情。 可是,直木忽地又感到家人和自己之間有了一層壁障。他猶豫、彷徨,幾時能對家人挑明自己退職的事呢?家人看起來他不像平時的直木,大概就是因為有了那堵壁障的關係吧。 直木正式向家人宣佈,是在正式辭職這一天的晚餐桌上。家裡人一瞬間像屏住呼吸似的不做聲了。還是小女兒加瑤子先開了口,不是對爸爸,而是對媽媽說: 「媽媽你知道這事嗎?」 「我可不知道,沒聽說過。」 「哥哥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哥哥治彥回答道,「剛才第一次聽說的。」 「是嗎?」加瑤子不信似的說,「媽媽和哥哥都不知道哇。爸爸以前什麼也沒說嗎?」 「沒有哇。」母親說。 「是嗎?」 加瑤子瞅了一眼父親: 「出其不意嘛。是突然的事嗎?」 「突然的事嘛……可不是,可正式辭職是今天。」父親說,「今天最終決定的。」 「我知道了,爸爸。」二女兒秋子叫了聲爸爸,「這三四天看著爸爸的樣子有些不對勁,我就在想,大概有什麼事吧,是不是要辭職啊。今天早上也奇怪,爸爸用鞋拔子穿鞋,那腳跟也和平時不一樣,我還幫著攙了一把父親的身體吧。」 「嗯。」父親點點頭。 「這種事嘛,我也看得出來呀。」母親也說,「老覺得和平時的父親,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似的。秋子說了早上的事,我想起來,今天早上他打好領帶,穿好上裝,對著鏡子照了照呢,平時稍微看一下就走了,今天看了一下,嘿,又看了一下。這種事多著呢。」 「有給我猜中的事喲。」加瑤子說著問父親,「爸爸,你給京都的大姐去信說你要辭職的事了吧?幸子姐姐昨天給我的來信中,還提及爸爸的事來著,給我猜中了。」 「寫了些什麼?」治彥問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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