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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已經三點了嗎?大概從宴會回來,一躺倒就那麼睡著了。我同朋友約好了,所以她們才來邀我的。她們准以為我上哪兒去了。」

  「她們等著你嗎?」

  「我們三人進公共浴池啦。本來有六場宴會,只轉了四場。下禮拜是紅葉季節,又夠忙的了。謝謝你。」駒子一邊梳理散開了的頭髮,一邊仰起臉來,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來,「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說罷,她無可奈何地撿起一束假髮。

  「讓朋友久等了,我該走啦。回來就不再到你這裡了。」

  「看得見路嗎?」

  「看得見。」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擺,搖晃了幾下。

  島村想起她每天抽空來兩次,都是在早上七點和半夜三點這樣不尋常的時間,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夥計們跟新年裝飾松枝一樣,正在客棧門口裝飾著楓枝。

  這是一種歡迎賞楓遊客的表示。

  臨時雇傭的夥計用傲慢的口氣指點著,並自嘲似地說:自己是到處奔波謀生計的。有一種人從楓葉嫩綠時分到楓紅季節這段時間來這裡附近的山上溫泉幹活,冬天則去熱海、長岡等伊豆溫泉浴場謀生。他就是這種人當中的一個。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棧幹活。他好賣弄在伊豆繁華溫泉浴場的經驗,背地裡盡嘮叨這一帶接待客人工作的短處。他那副搓著手死乞百賴拉客的樣子,表露了毫無誠意的態度。「先生,您見過通草果吧,想吃的話,我給您拿去。」他對散步回來的島村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把通草果連同蔓藤系在掛滿紅葉的楓枝上。楓枝大概是從山上采來的,足有屋簷高,那鮮豔的顏色,頓時把大門口裝飾得明亮起來,片片紅葉也大得驚人。

  島村拿著冰涼的通草果看了看,無意中朝帳房那邊望去,只見葉子正坐在爐旁。

  內掌櫃正守著銅壺溫酒。葉子同她相對而坐,每次被問到什麼,她都痛痛快快地點頭。她既沒有穿雪褲,也沒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剛剛漿洗過的綢子和服。

  「是來幫忙的?」

  島村若無其事地問了問夥計。

  「是啊,人手不夠,多虧她來幫忙。」

  「同你一樣嗎?」

  「嗯。她是個鄉村姑娘,與眾不同啊。」

  葉子總是在廚房裡幫忙,從沒赴宴陪過客。客人多了,廚房裡女傭的聲音也大起來,可卻沒有聽到葉子那優美的聲音。負責島村房間的那個女傭說,葉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裡唱歌的怪癖,但他從沒有聽見過。

  然而,一想起葉子在這家客棧裡,不知為什麼,島村對找駒子也就有點拘束了。儘管駒子是愛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即使那樣,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膚一樣,觸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了。

  島村即使沒有喚駒子,駒子不用說也是常常來找他的。他去溪流盡頭觀賞紅葉,曾打駒子家門前走過,那時候,她聽見車聲,斷定又是島村,便跑到外面來看。島村卻連頭也不回。她就說他是個薄情郎。她只要被喚到客棧,沒有不去島村的房間的。去浴室的時候,也順便走來了。若有宴會,就提前一個鐘頭來,一直在他那裡玩到女傭來叫她。她還常常從宴會上偷偷溜出來,對著梳妝鏡修整面容。

  「我這就去做工,打算賺點錢。噢,賺錢,賺錢啊!」說罷,她站起來就走了。

  不知為什麼,她回去的時候,總愛把帶來的撥子、短和服這類東西撂在他的房間裡。

  「昨晚回來,沒燒熱水。在廚房嘰哩哐當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黃醬湯泡了一碗飯,就著咸梅吃。涼颼颼的。今早沒人來叫我,醒來一看,已是十點半。本來是想七點起來的,卻起不來了。」

  她把這樣一些瑣事,以及轉了哪幾家客棧,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說了一遍。

  「我還會來的。」她一邊喝水,一邊站起來說,「或許不來了。三個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開交,溜不出來哩。」然而,過了不多久,她又來了。

  「真夠嗆啊!三十個客人,只有三個人陪。她們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夠嗆哩。那些客人太小氣了,一定是什麼旅行團體。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個人陪才是。我現在去,喝幾杯嚇唬嚇唬他們。」

  每天都這樣,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就連駒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來。但她那副近似孤獨的樣子,反而顯得她越發嬌媚了。

  「走廊響起聲音,多難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會曉得的呀。我打廚房經過,人家就取笑我說:『阿駒,又到山茶廳去啦?』真想不到我還在這種事情上顧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辦吧?」

  「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那就壞了。」

  「是啊。在這種小地方,一有點壞名聲,可就完了。」駒子馬上抬頭笑眯眯地說,「唔,沒關係,我們到哪兒都可以幹嘛。」

  這種充滿真情實意的口氣,使坐食祖產的島村感到非常意外。

  「說真的,在哪兒幹還不是一樣。何必想不開呢。」島村從她那種無所謂的語調中,聽出了她的心聲。

  「那樣就行了。因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啊。」駒子臉上微微發紅,她垂下了頭。

  後領空開,從脊背到肩頭仿佛張開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膚,豐滿得令人感到一種無端的悲哀。看起來像棉絨,又像什麼動物。

  「如今這世道嘛。」島村嘟噥了一句,卻又覺得這話分明是虛假的,不禁有點寒心。

  然而,駒子卻天真地說:「什麼時候都是一樣的啊!」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來,茫然若失地補上一句:「你不知道嗎?」

  她那貼身的紅色內衣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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