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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弟弟乘這趟車,我真想到車站去看看。」

  「可是,火車不會在站上等你的呀。」駒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給行男上墳呢。」

  葉子點點頭,猶疑了一會兒,在墳前蹲下,雙手合十膜拜起來。

  駒子依然呆立在那裡。

  島村把視線移開,看了看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有三面長臉,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雙手以外,左右還各有兩隻手。

  「我要梳頭去啦。」駒子對葉子說罷,就沿著田埂,向村子那邊走去。

  從一株樹幹到另一株樹幹,拴上好幾層竹子和木棒,像曬竿一樣,把稻子掛在上面晾乾,看起來仿佛立著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風。當地土話把它叫做「哈蒂」。——島村他們經過的路旁,老鄉也做了這種「哈蒂」。

  姑娘輕輕地扭動了一下穿著雪褲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拋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曬架上的男子,靈巧地接住,連捋帶理地把它分開,掛在曬竿上,專心地重複著熟練而麻利的動作。

  駒子好像估量貴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幾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暢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說著,她眯縫著眼睛,好像在欣賞稻子,頓有感觸。在她的頭頂上空,低低地飛過一群散亂的麻雀。

  路旁的牆上貼著一張舊招貼,上面寫著:「插秧工的工資合同規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葉子的屋前也有這種「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窪下去的大田裡,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邊沿著鄰居的白牆種著的一排柿子樹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樹上的「哈蒂」成直角處,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頭開了一個入口,可以從這些稻穗底下鑽進去。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席蓋起來的草棚子。在這塊大田裡,枯萎了的西番蓮和薔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著繁茂的葉子。養著紅鯉的荷池在「哈蒂」那頭,已經看不見了。

  08

  駒子去年住過的那間蠶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葉子有點生氣似地低下頭,從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個人住在這家嗎?」島村目送著葉子稍向前弓的背影問道。

  「不見得吧。」駒子莽撞地說,「啊,討厭!我不去梳頭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擾了人家上墳。」

  「是你固執己見,不願在墳頭見人家吧。」

  「你不瞭解我的心情啊。過一會兒有空,我再去洗頭。也許會晚些,還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點鐘了。

  響起了一陣猛地推開拉門的聲音,把島村驚醒,駒子突然橫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劇烈地起伏,急喘著氣說:

  「我說過要來,不就來了嗎。說過要來就來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

  「哦,是來啦。」

  「來這裡的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見五指啊。唔,好難過啊!」

  「虧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這許多!」駒子「嗯」地一聲,猛然把身子仰了過來滾動著,島村被壓得難受,想爬起來,可因為是突然被驚醒的,搖晃兩下,又倒了下去,頭枕在熱乎乎的東西上,他不禁吃了一驚。

  「簡直像一團火,傻瓜!」

  「是嗎,是火枕嘛,會把你燒傷的啊!」

  「真的。」島村閉著眼睛,一陣熱氣沁進腦門,他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隨著駒子的激烈呼吸,所謂現實的東西傳了過來。那似乎是一種令人依戀的悔恨,也像是一顆只顧安然等待著復仇的心。

  「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駒子一個勁地重複著這句話。

  「既然來過了,這就回去。我洗頭去啦。」

  不一會兒,她爬了起來,咕嘟咕嘟喝起水來。

  「這副樣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兒去啦?」

  島村站起來開亮了電燈。駒子用雙手捂住臉,伏在鋪席上。

  「討厭!」她身穿元祿袖(元祿袖,一種仿元祿年間(1688—1703)流行的窄袖綴金銀細絲花紋的和服。)的華麗夾衣,披著一件黑領睡衣,系上了窄腰帶。因此看不見襯衫的領子,醉得連赤腳的腳板都泛紅了,好像要躲藏起來似地縮著身子。這副模樣顯得特別可愛。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給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帶來了。」

  「剪什麼?」

  「這個呀!」駒子把手伸到髮髻後面,「在家就想把頭繩剪掉,可手不聽話,就順道繞到這裡請你給剪剪。」

  島村把她的頭髮分開,把頭繩剪斷。每剪一處,駒子就把假髮拂落,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幾點了?」

  「已經三點了。」

  「哎喲,這麼晚了?別連真發都剪掉喲!」

  「紮得那麼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頭髮,頭發散出一股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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