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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可是那玩意兒來時出去赴宴,不感到麻煩嗎?」

  「嗯,你連這個都曉得。」

  每天到出名的溫泉洗澡可以暖暖身子,而且為了赴宴往返舊溫泉和新溫泉之間還得走一裡地,在山溝裡又很少熬夜,所以身體健壯,不過還是長著一副藝妓常見的窄骨盆,骨架橫裡窄、縱裡厚。儘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這兒來,乃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令人深深同情的東西。

  「像我這樣的人不知還能生孩子不?」駒子一本正經地問。她是說,眼下專跟一人交往,不就同夫妻一樣嗎?

  島村這才知道駒子有這樣一個男人。說是從她十七歲那年開始跟了他五年。島村很早以前就覺得有點驚訝。後來才明白駒子何以那麼無知和毫無警戒。

  07

  在她還是雛妓時就替她贖身的那個人死後,她剛回到港市,就馬上發生了這樣的事。駒子說,打開始到如今,她就討厭那個人,同他總是有隔閡。

  「能維持五年,總算是不錯了。」

  「曾經有兩次都快要分手哩。一次是在這裡當藝妓,一次是從師傅家搬到現在這個家的時候。可是我的意志太薄弱了。我的意志實在太薄弱了。」

  她說,那人是住在港市。因為把她安頓在那裡不太方便,趁師傅來這個村子時就順便將他帶來的。人倒很親切,可她從來未曾想過把自己許配給他,這事太可悲了。由於年齡相差很大,他只是偶爾來一趟。

  「怎樣才能斷絕關係呢?我常常想,乾脆做些越軌的事算了。真的這樣想過啊!」

  「越軌多不好啊。」

  「越軌的事我做不來,還是天生做不來啊。我是很愛惜自己的身子的。要是我願意,可以把四年期限縮成兩年,可我不想勉強去做,還是身子要緊。勉強做了,也許會賺到許多錢。期限嘛,不讓主家吃虧就行。每月本錢多少,利息多少,稅金多少,加上伙食費,一算就明白了。夠花就行,不勉強去做。碰上麻煩的宴會,厭煩死了,我就趕緊回來。要不是熟客點名叫,太晚了,客棧也不給我來電話。自己要是大手大腳,就成無底洞了。賺到夠開銷,那就可以了。本錢我已經還了一半以上。還不到一年呐。不過,零用錢什麼的,每月也要花三十元。」

  她說每月能賺一百元就夠開支。上月賺得最少的人,是三百枝,合六十元。駒子赴宴九十多次,是最多的;赴宴一次,自己可以拿到一枝,因此對主家來說,雖吃點虧,但很快就會賺回來的。在這個溫泉浴場裡,沒有一個人因增加債務而延長期限的。

  第二天早晨,駒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正夢見去打掃插花師傅的那間房子,就醒過來了。」

  搬到窗邊的梳粧檯,鏡裡映現出披上紅葉的重山疊巒。鏡中的秋陽,明亮耀眼。

  糖果店的女孩子把駒子替換的衣裳拿來了。

  「駒姐。」

  隔扇後面傳來了呼喊聲,卻不是葉子那清徹的近乎悲戚的聲音。

  「那位姑娘怎麼樣啦?」

  駒子倏地瞧了島村一眼:

  「她經常上墳去。你瞧,滑雪場底下有塊蕎麥地吧,開著白花的。它的左邊不是有個墳墓嗎?」

  駒子回去之後,島村也到村裡去散步。

  在屋簷下,一個女孩子穿著全新的紅色法蘭絨雪褲在白牆邊拍球。確實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有許多古色古香的建築物,給人的印象仿佛是封建諸侯出巡的年代修建的。屋簷很深。二樓的紙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細長條。簷前垂掛著一張芭茅編的簾子。

  土坡上圍著一道狗尾草的籬笆。狗尾草綻滿了淡黃色的花朵。細長的葉子一株株地伸展開來,形似噴泉,實在太美了。

  葉子在路旁向陽的地方鋪上了草席子在打紅小豆。

  紅小豆輝光點點地從幹豆秸裡蹦了出來。

  葉子頭上包著毛巾,大概沒看見島村吧。她叉開穿著雪褲的雙腿,一邊打紅小豆,一邊唱歌,歌聲清徹得近乎悲戚,馬上就能引起回聲似的。

  蝶兒、蜻蜓,還有蟋蟀,

  在山上鳴叫啁啾,

  金琵琶、金鐘兒,還有紡織娘。

  還有這樣一首民歌:晚風吹拂,大烏鴉啊,驀地飛離了杉林。但從這個窗口俯視下去,只見杉林前面今天也仍然飄流著一群蜻蜓。黃昏快降臨了,它們匆匆地加快了飄流的速度。

  島村出發之前,在車站小賣部裡找到了一本新版的這一帶的登山指南,把它買了下來,漫不經心地閱讀著。上面寫道:從這房間遠眺縣界的群山,共中的一座山頂上有一條穿過美麗池沼的小徑。在這附近的沼地上,各種高山植物的花朵在爭豔鬥麗。若在夏天,紅蜻蜓漫天飄舞,有時停落在人們的帽子上、手上,有時甚至停落在眼鏡框上,那股自在勁兒同受盡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淵之別。

  但是,眼前的一群蜻蜓,像被什麼東西追逐著,又像急於搶在夜色降臨之前不讓杉林的幽黑抹去它的身影。

  在夕暉晚照下,這座山清晰地現出了山巔上楓葉爭紅的景色。

  「人嘛,都是脆弱的。據說從高處摔下來,就會粉身碎骨。可是,熊什麼的,從更高的岩石山上摔下來,一點也不會受傷。」

  島村想起了今早駒子講過的這句話。當時她一邊指著那邊的山,一邊說岩石場又有人遇難了。

  人如果有一層像熊一樣又硬又厚的毛皮,人的官能一定很不一樣了。然而,人都是喜歡自己那身嬌柔潤滑的皮膚。島村一邊沉思,一邊眺望著沐浴在夕陽下的山巒,不禁有點感傷,戀慕起人的肌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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