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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進來,明亮得連駒子耳朵的凹凸線條都清晰地浮現出來。鋪席顯得冷冰冰的,現出一片青色。

  駒子的嘴唇十分柔滑,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的環節。

  「哎呀,我該回去了。」

  「還是老樣子。」島村仰起頭,湊近望著她那顴骨稍聳的圓臉,覺得她什麼地方有些可笑。

  「大家都說我同十七歲來這兒的時候沒有什麼變化。至於生活,還不是老樣子。」

  她的臉蛋依然保留著北國少女那種豔紅的顏色。月光照在她那藝妓特有的肌膚上,發出貝殼一般的光澤。

  「可是,我家裡有了變化,你不知道嗎?」

  「你是說師傅死了?已經不住在那間房裡,這回你的家成了真正的下處(藝妓等暫時住宿的地方)了。」

  「真正的下處?是啊。在店鋪裡,還賣些糖果和香煙。依然只有我一個人。這回真正替人做工了,夜裡太晚,就點上蠟燭看書。」

  島村交抱雙臂,笑了。

  「人家裝了電錶,用電燈太浪費,不好意思。」

  「啊,是嗎。」

  「那家人待我很好。孩子哭了,內掌櫃就怕吵醒我,把他背到外面去。我有時甚至想:我這是替人做工嗎?沒什麼不滿意的,只是把睡鋪鋪得歪歪斜斜,有點不稱心。回來晚了,他們給我鋪好。要麼是褥子摞得不整齊,要麼就是床單鋪得歪歪斜斜。一看到這個樣子,不禁可憐起自己來。可是自己又不好重新再鋪過,只怕辜負了人家的一番好意啊。」

  「你如果成了家,恐怕得成天操心羅。」

  「大家都是那麼說。這是天性啊。家裡倘使有四個小孩,弄得亂七八糟的,那可是不得了。我整天得跟著他們收拾。雖然明知收拾好,還會給弄亂的,但總得去管它,否則放心不下。只要環境許可,我還是想生活得乾淨些。」

  「是啊。」

  「你瞭解我的心情嗎?」

  「當然瞭解。」

  「既然瞭解,那你說說看。喏,你說說看。」駒子突然帶著追問的口氣說,「你瞧,說不出來了吧。盡撒謊。你這個人呀,揮霍無度,大大咧咧。你是不會瞭解我的。」

  然後,她又放低聲音說:「我很傷心啊。我太傻了。你明兒就回去吧。」

  「像你這樣追問,我怎能說得清楚呢。」

  「有什麼不能說清楚的?你就是這點不好。」

  駒子無可奈何似地無言可對,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心想:島村自然會把自己掛在心上的吧?於是她顯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說:

  「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裡的時候,請一定一年來一次啊。」

  她說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還會出來做買賣呢。連滑雪板都給了人家才回去的。要說能夠做到的,就只有戒煙了。」

  「是嗎,以前你抽得很厲害的呀。」

  「嗯。我把宴會上客人送給我的,全都悄悄放在袖兜裡,回去以後,有時能抖落出好幾支。」

  「四年可是夠長的。」

  「很快就會過去的。」

  「多溫暖啊。」島村把靠過來的駒子抱了起來。

  「我天生就是溫暖的嘛。」

  「這兒早晚已經很冷了吧?」

  「我來這裡已經五年了。起初覺得呆在這種地方,不免有點淒涼。通火車之前,真荒涼啊。打你第一次來這兒以後,也有三個年頭了。」

  島村心想:在不到三年裡,來了三次,每次駒子的境況都有變化。

  好幾隻紡織娘突然鳴叫起來。

  「討厭!」駒子說著,離開他的膝頭,站起身來。

  一陣北風,紗窗上的飛蛾一齊飛了起來。

  島村明知她那雙雖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其實是合上了的濃密睫毛,他還是湊近看了看。

  「戒煙以後發胖了。」

  腹部的脂肪變得肥厚了。

  這麼一來,兩人分手以後難以捉摸的感情,很快地又像原來那麼親密了。

  駒子輕輕地把手按在胸脯上。

  「一邊變大了。」

  「傻瓜。是那個人的毛病吧。盡愛撫一邊。」

  「瞧你,真討厭!胡說。討厭鬼!」駒子陡地變臉了。

  島村想起來了,正是這樣子。

  「以後告訴他兩邊要平均點。」

  「平均?叫我告訴他要平均點嗎?」駒子溫柔地把臉貼上去。

  這房間在二樓,可癩蛤蟆在屋子圍牆周圍繞來繞去地鳴叫著。好像不是一隻,而是兩三隻。鳴叫了好長時間。

  從室內浴池上來,駒子完全放了心,又用平靜的語氣開始訴說起自己的身世來。

  她甚至談了這樣一件事情:在這裡接受第一次檢查的時候,她以為跟雛妓時一樣,只把胸部敞開,所以被人家取笑,後來她竟哭了起來。她還如實地回答了島村的詢問。

  「那玩意兒來得非常准,每月提前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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