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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這個村子是在二月一日過新年,所以還留下稻草繩。於是,孩子們爬上雪殿堂的屋頂,你推我擠,亂作一團地唱起趕鳥歌。然後,擁進雪殿堂裡,點上明燈,在那兒過夜。直到十五日黎明時分,又一次爬上雪殿堂的屋頂,唱起趕鳥歌。那時正是積雪最厚的時分,島村同駒子相約來看趕鳥節。

  「我二月回了老家,歇了幾天。想你一定會來,所以十四日才趕回來的。早知你沒來,我多護理幾天再來就好了。」

  「誰生病了?」

  「師傅到港市以後得了肺炎。正好我在老家,接到電報,我就去護理了。」

  「好了嗎?」

  「沒好。」

  「那太不好了。」島村像抱歉自己失約,又像哀悼師傅的死。

  「嗯。」駒子馬上溫存地搖搖頭,用手帕拂了拂桌子,「蟲子真厲害啊。」

  從矮桌到鋪席落滿了小羽虱。幾隻小飛蛾圍著電燈飛來飛去。

  紗窗外面也星星點點地落上了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飛蛾,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現出來。

  「胃痛,胃痛啊!」駒子把兩手猛地插進腰帶,伏在島村的膝上。

  轉眼之間,一群比蚊子還小的飛蟲,落在她那從空開的後領露出來的、抹了濃重白粉的脖頸上。有的蟲子眼看著就死去,在那兒一動不動了。

  她脖根比去年胖了些,顯得比較豐滿。島村心想: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一股溫熱傳到他的膝上。

  「帳房有人嬉笑著告訴我說:『小駒,到山茶廳去看看吧。』真討厭啊!剛送阿姐上了火車,本想回來舒舒服服地睡它一覺,可是她們說這兒來過電話。我已經很困乏了,真不想來了。昨晚為阿姐餞行,喝多了。在帳房那兒她們一個勁地取笑我。來的原來是你。又過一年了,這人是一年才來一次嗎?」「我也吃過那種豆餡包子哩。」

  「是嗎?」駒子抬起臉來,伏在島村膝上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紅暈,她忽地顯出幾分稚氣。

  她說,是把那個中年女子一直送到下下一個站才回來的。「真沒意思。從前無論辦什麼事都很齊心,可是如今個人主義漸漸抬頭,各幹各的,意見總是統一不了。這兒也變化很大,性格合不來的人越來越多了。菊勇姐不在,我就寂寞了。因為過去什麼事都是由她拿主意的。她最叫座,沒少過六百枝(藝妓陪酒是按點香數來計算時間的)的。她在我們這兒最受器重啦。」

  島村問:「那個菊勇到了期限,回到老家,是結婚還是繼續操她的舊業?」

  「阿姐這個人真可憐,以前的婚事吹了才來這兒的。」駒子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猶豫了半晌,望著沐浴在月光底下的梯田,然後又說,「那坡道半路上有間新蓋的房子,是吧?」

  「你是指那間叫菊村的小飯鋪?」

  「是啊。阿姐本來是要嫁到那家店鋪去的,後來她改變了主意,突然吹了,鬧了好一陣子。人家好容易特地為她蓋了房子,臨要出嫁時她就把人家甩掉了。因為她另有所愛,並打算同那人結婚呢。可是,她受騙了。一個人一著了迷,就會弄成那個樣子嗎?據說,對方已經逃跑,如今她又不能破鏡重圓,把那間店鋪要回來,也不好意思再呆在那裡,所以只好到別的地方另起爐灶了。想起來也真可憐啊。我們雖然知道得不多,可是她的確也碰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啊。」

  「男人?跟她好過的就有五個嗎?」

  「是啊。」駒子抿嘴笑了笑,突然扭過頭去,「阿姐也夠懦弱的。太懦弱了。」

  「那是沒法子啊。」

  「可不是。招人喜歡嘛,有什麼法子呢!」她說著低下頭,用發簪搔了搔頭,「今兒給阿姐送行,難過極了。」

  「那麼,那間新蓋的店鋪怎麼辦?」

  「由那人的原配來料理唄。」

  「由原配來料理?真有意思。」

  「可不是。開張的事,一切都籌劃好了。也只好這個樣子,沒有別的辦法了。原配帶著她所有的孩子搬來了。」

  「家裡怎麼辦?」

  「據說留下一個老太婆。雖說是鄉下人,可是她的老頭子卻喜歡這行當。這個人真有意思。」

  「大概是個浪蕩人。年紀恐怕也夠大的吧?」

  「還年輕呢。才三十二三歲。」

  「哦?那麼,姨太太比正室年紀還大羅?」

  「是同年,二十七歲。」

  「菊村是菊勇的菊字吧。那人的原配竟然把這店鋪接管下來了。」

  「大概是招牌一打出去,也不好再改了吧。」

  島村把衣領攏了攏。駒子站起來去把窗戶關上。

  「阿姐對你也很瞭解,今兒還對我說你來著。」

  「她來辭行,我是在帳房裡碰上的。」

  「說了什麼啦?」

  「什麼也沒說。」

  「你瞭解我的心情嗎?」駒子忽地又把剛剛關上的紙拉窗打開,一屁股坐在窗沿上。

  島村半晌才說:「星星的光,同東京完全不一樣。好像浮在太空上了。」

  「有月亮就不會是那個樣子。今年的雪特別大。」

  「火車好像經常不暢通哩。」

  「是啊,真叫人害怕。汽車也比往年晚一個月,到五月才通車哩。滑雪場裡有個小賣部吧,雪崩把它沖塌了,樓下的人還不知道,聽到奇異的聲音,以為是耗子在廚房裡鬧騰呢。跑去一看,也沒有耗子,上了二樓,才看見滿地都是雪了。擋雨板什麼的都被雪沖走了。雖說是表層雪崩,可廣播電臺卻大肆報道,嚇得滑雪客都不來了。我打算今年不再滑雪了。所以去年年底連滑雪板也給了別人。儘管如此,我還是滑了兩三次。我變了嗎?」

  「師傅死了之後,你做什麼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聽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時到這兒來等你。」

  「既然已回到港市,來封信告訴我不就成了嗎?」

  「才不呢。我才不幹這種可憐巴巴的事。那種給你太太看見也無所謂的信,我才不寫呢。那樣做多可憐啊!我用不著顧忌誰而撒謊呀!」

  駒子搶著反駁,語氣非常激烈。島村低下了頭。

  「你別坐在那些蟲堆裡,關上電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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