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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仔細一看,對過杉林那邊,飄浮著不計其數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絨毛在飛舞。

  山腳下的河流,仿佛是從杉樹頂梢流出來的。

  丘陵上盛開著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閃爍著一片銀光。島村貪婪地眺望著。

  從室內溫泉出來,只見一個叫賣的俄國女人坐在大門口。她為什麼竟會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呢?島村走過去一看,盡是些常見的日本化妝品和發飾一類的東西。

  06

  她好像已有四十出頭,臉上也起了皺紋,而且十分肮髒,但脖頸露出部分卻是白白胖胖的。

  「你是打哪兒來的?」島村問道。

  「打哪兒來?你是問我打哪兒來?」俄國女人不知怎樣回答,一邊收拾貨攤,一邊思忖著。

  她穿的裙子,已經不像是西裝,而像是在身上纏上一塊不乾淨的布。她就像一個地道的日本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回去了。不過,腳上還穿著皮靴。

  在一同目送俄國女人的內掌櫃的邀請之下,島村走到了帳房,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背向他坐在爐邊。女子撩起衣服下擺站了起來。她穿著一身帶家徽的黑禮服。

  島村覺得很面熟,原來就是在滑雪場的宣傳照片上看到過的那個藝妓,她身穿赴宴服,下套雪褲,同駒子並肩坐在滑雪板上。她是個豐滿而落落大方的中年女人。

  客棧老闆把火筷子放在爐子上,烤著橢圓形的大豆餡包子。

  「這東西,吃一個怎麼樣?是人家辦喜事的,嘗一口試試吧?」

  「剛才那個人已經不再操舊業了?」

  「是啊。」

  「是一位好藝妓啊!」

  「到期來辭行了。雖然她曾是個紅人兒,可是……」

  島村拿起熱乎乎的豆餡包子,一邊吹著,一邊咬了一口,硬皮帶點陳味,有幾分發酸。

  窗外,夕陽灑在熟透了的紅柿子上,光線一直照射到吊鉤(原文「自在鉤」,爐上用以吊鍋壺,可以自由伸縮的鉤子)的竹筒上。

  「那麼長,是狗尾草吧?」島村驚訝地看了看坡道那邊。一個老太婆背著一捆草走過去,草捆足比她身量高兩倍。是長穗子。

  「是啊。那是芭茅。」

  「芭茅?是芭茅嗎?」

  「在鐵道省舉辦溫泉展覽會的時候,蓋了個休息室或者建了間茶室,屋頂就是用這兒的芭茅草蓋的。據說東京來人把整座茶室都買下來了。」

  「是芭茅嗎?」島村又自言自語地嘟噥,「山上都綻開著芭茅?我以為是胡枝子花呢。」

  島村下了火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山上的白花。從陡削的山腰到山頂一帶,遍地盛開著這種花,白花花地一片銀色,好像傾瀉在山上的秋陽一般。啊!島村不由得動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當作是白胡枝子了。

  但是,近處看芭茅,蒼勁挺拔,與仰望遠山的感傷的花迥然不同。

  一大捆一大捆的草,把背著它的婦女們的身子全給遮住了。走過去時,草捆劃著坡道的石崖,沙沙作響。那穗子十分茁壯。

  回到房間,看見那只身軀粗大的飛蛾,在隔壁那間點著十支光燈泡的昏暗房子裡,把卵產在黑色衣架上,然後飛走了。簷前的飛蛾吧嗒吧嗒地撲在裝飾燈上。

  秋蟲白天不停地啁啾啼叫。

  駒子稍後來了。

  她站在走廊上直勾勾地望著島村說:

  「你來幹什麼?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

  「看你來了。」

  「這不是真心話吧。東京人愛撒謊,討厭!」說罷,她一邊坐下來,一邊又放柔聲音說,「我不再給你送行啦,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行啊。這次我一聲不響就走。」

  「瞧你說的,我只是說不去火車站嘛。」

  「他怎麼樣啦?」

  「還用說嗎,已經死了。」

  「是在你出來送我的時候?」

  「不過,這是兩碼事。我沒想到送行竟會那麼難受啊。」

  「嗯。」

  「你二月十四日幹什麼啦?騙人。讓我等了好久。以後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趕鳥節(日本農村每年農曆二月十四夜到十五日晨舉行祭典,禱告豐收)。這是雪國的孩子們每年照例舉行的節日。十天以前,村裡的孩子們就穿上草鞋(原文槁遝,一種雪地用的草鞋)把積雪踩實,然後切成約莫兩尺見方的雪板,並把它們壘成一間殿堂,大小丈八見方,足有一丈多高。十四日晚上,把家家戶戶的稻草繩(日本風俗,在新年掛在門前的一種稻草繩,取意吉利)收集起來,堆在殿堂前熊熊地焚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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