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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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駒子用手指撥斷了第三根弦,換上新弦後把音試調好了。此時,島村已聽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開放在被爐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裡面除了普通的舊樂譜以外,還有二十來冊杵家彌七(杵家彌七(1890—1942),長歌三弦專家)的《文化三弦譜》。島村感到意外,拿在手裡說: 「就靠這些玩意兒練習?」 「可不是,這兒沒有師傅。沒法子啊。」 「家裡不是有個師傅嗎?」 「中風啦。」 「就是中風了,還可以動嘴嘛。」 「說話也不清楚了。不過,舞蹈嘛,他還可以用尚能動的左手給你矯正,可三弦琴聽起來令人心煩。」 「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知道羅。」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麼,藝妓在這偏遠的山溝裡還能這樣認真練習,樂譜店的老闆知道了也會高興的吧。」 「陪酒時主要是跳舞,後來讓我去東京學習,也是學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兒,忘了也沒人給指點,就靠樂譜啦。」 「歌謠呢?」 「歌謠嘛,是在練舞時聽熟的,算是勉強湊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從廣播裡學來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還摻進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還能放開嗓門唱唱。」她說著有點羞羞答答,擺好架勢,好像在說「來吧」就等著對方點歌,直勾勾地盯住島村的臉。 島村突然被她的氣勢壓倒了。 他在東京鬧市區長大,對歌舞伎和日本舞自幼耳濡目染,暗記了一些長歌的歌詞,自然就聽會了。他自己沒有學過。提起長歌,立即聯想到舞蹈的舞臺,而不是藝妓的筵席。 「真討厭,你這個客人,真叫人不自然。」駒子輕輕地咬著下嘴唇,把三弦琴放在膝上,一本正經地打開練習譜,簡直判若兩人了。 「這個秋天就是看著譜子練習的。」 這是《勸進帳》(日本歌舞伎傳統劇目,三世並木五瓶作詞,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的曲子。 突然間,島村臉頰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腦子裡充滿了三弦琴的音響。與其說他是全然感到意外,不如說是完全被征服了。他被虔誠的心所打動,被悔恨的思緒所洗刷了。他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只好愉快地投身到駒子那藝術魅力的激流之中,任憑它漂浮、衝激。 一個十九二十歲的鄉村藝妓,理應是不會彈出一手好三弦琴的。她雖只是在宴席上彈彈,可彈得簡直跟在舞臺上的一樣!島村心想:這大概只不過是自己對山巒的一種感傷罷了。駒子時而故意只念念歌詞,時而說這兒太慢那兒又麻煩,就跳了過去。可是她漸漸地像著了迷了,聲音又高亢起來。這彈撥的弦音要飄蕩到什麼地方去呢?島村有點驚呆了,給自己壯膽似地曲著雙臂,把頭枕在上面躺了下來。 05 《勸進帳》曲終之後,島村這才松了一口氣,心想:唉,這個女人在迷戀著我呢。這又是多麼可悲啊。 「這樣的日子裡連音色都不一樣啊!」駒子仰頭望瞭望雪後的晴空,只說了這麼一句。的確,那是由於天氣不同。要是沒有劇場的牆壁,沒有聽眾,也沒有都市的塵埃,琴聲就會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暢通無阻地響澈遠方積雪的群山。 雖然她自己並不自覺,但她總是以大自然的峽谷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彈奏。久而久之,她的彈撥自然就有力量。這種孤獨驅散了哀愁,蘊含著一種豪放的意志。雖說多少有點基礎,但獨自依靠譜子來練習複雜的曲子,甚至離開譜子還能彈撥自如,這無疑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島村看來,駒子這種生活可以說是徒勞無益的,也可以說是對未來憧憬的悲歎。不過這種生活也許對她本身是有價值的,所以她才能彈出鏗鏘有力的琴聲。島村靠耳朵分辨不出她那纖纖素手的靈巧工夫,所以僅從弦音裡理解她的感情。但對駒子來說,他恐怕是最好的聽眾了。 開始彈奏第三曲《都鳥》的時候,多半是由於這首曲子優美柔和,島村臉上起的雞皮疙瘩開始消失了,他變得溫情而平和,呆呆地凝視著駒子。這麼一來,他深深感到有著一種親切的感情。 玲瓏而懸直的鼻樑,雖顯得有點單薄,但雙頰緋紅,很有朝氣,仿佛在竊竊私語:我在這裡呢。那兩片美麗而又紅潤的嘴唇微微閉上時,上面好像閃爍著紅光,顯得格外潤澤。那櫻桃小口縱然隨著歌唱而張大,可是很快又合上,可愛極了,就如同她的身體所具有的魅力一樣。在微彎的眉毛下,那雙外眼梢既不翹起,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如今滴溜溜的,帶著幾分稚氣。她沒有施白粉,都市的藝妓生活卻給她留下慘白的膚色,而今天又滲入了山野的色彩,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顯得格外潔淨無暇。 她坐姿端正,與平常不同,看起來像個少女。 最後她說,現在再彈奏一曲,於是看著譜子,彈起了《新曲浦島》(《新曲浦島》,曲名,以浦島的傳說為題材的長歌。由杵屋勘五郎和寒玉作曲)。彈完之後,她把撥子夾在琴弦上,姿勢也就隨便了。 她突然變得百媚千嬌,十分迷人。 島村簡直不知該說什麼。駒子更沒有在意島村的批評,樂呵呵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這裡的藝妓彈三弦,你光聽琴聲,能分辨出是誰彈的嗎?」 「當然能分辨出來,還不到二十人嘛。彈《都都逸》(《都都逸》,又名《都都一》,流行的愛情民歌)就更好分辨了,因為它最能表現出每個人的風格來。」 於是她就地挪了挪跪坐著的右腿,又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子上,把腰扭向左邊,向右傾斜著身子,望著三弦琴把說: 「小時候就是這樣練習的。」 「黑——發——的……」 她一邊稚氣地唱著,一邊「叮鈴鈴叮鈴鈴」地彈奏起來。 「你最初就是學唱《黑髮》(《黑髮》,是長歌之一)的嗎?」「哦哦。」駒子像小時候那樣搖了搖頭。打這以後,即使過夜,駒子也不再堅持在天亮之前趕回去了。 「駒姐。」從走廊遠處響起了提高尾音的喊聲。駒子把客棧的小女孩抱進被爐裡,一心陪著小女孩玩,直到快晌午,才帶著這三歲的小女孩去洗澡。 洗完澡,她一邊給小女孩梳頭,一邊說: 「這孩子一看見藝妓,就提高尾音喊駒姐、駒姐的。無論是看照片還是圖片,凡有梳日本髮髻的,她就認為是『駒姐』。我很喜歡孩子,因此很懂得孩子的心理,我說:『小君,到駒子姐家裡去玩好嗎?』」 駒子說罷,站起身子,走到走廊,又悠閒地坐在籐椅上。 「東京人都是急性子,瞧,已經開始滑雪啦。」 這個房間座落在高處的一角,可以望見山腳下的滑雪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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