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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島村也從被爐裡回過頭來看了看,只見斜坡上的積雪花花搭搭的,五六個身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麓那頭的旱地裡滑著。那邊的梯田田埂還沒被雪覆蓋,而且坡度也不大,實在是沒意思。

  「好像是學生哩。今天是星期天吧?這樣滑法有什麼意思呢?」

  「可是,他們滑雪的姿勢多優美啊!」駒子自言自語地說,

  「據說藝妓要是在滑雪場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會吃驚地說『哦,是你呀!』因為滑雪把皮膚曬黑了,都認不出來了。而晚上又總是經過化妝的。」

  「也是穿滑雪服嗎?」

  「是穿雪褲。啊,真討厭,真討厭!在宴席上才見面,他們就說:那麼明年在滑雪場上見吧。今年不滑算了,再見。喂,小君,走吧!今晚要下雪哩。下雪前的頭晚特別冷。」

  駒子起身走了以後,島村坐在她坐過的籐椅上,望著駒子牽著小君的手,從滑雪場盡頭的坡道走回去。

  雲霧繚繞,背陰的山巒和朝陽的山巒重疊在一起,向陽和背陽不斷地變換著,現出一派蒼涼的景象。過不多久,滑雪場也忽然昏沉下來了。把視線投向窗下,只見枯萎了的菊花籬笆上,掛著凍結了的霜柱。屋頂的融雪,從落水管滴落下來,聲音不絕於耳。

  這天晚上沒有下雪,落了一陣冰雹後,又下起雨來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潔,天氣冷颼颼的。島村再次把駒子喚來,雖然已快到十一點了,駒子還說要去散步,怎麼勸說也不聽。她帶著幾分粗暴,將他從被爐裡拖起來,硬要把他拽出去。

  馬路已經結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靜靜地沉睡著。駒子撩起衣服下擺塞在腰帶裡。月兒皎潔得如同一把放在晶瑩的冰塊上的刀。

  「一直走到車站吧。」

  「你瘋了,來回足有一裡地呀。」

  「你快要回東京了,我要去看看車站。」

  島村從肩頭一直到大腿都凍僵了。

  回到房間,駒子無精打采,把兩隻胳膊深深地伸進被爐裡,跟往常不同,連澡也不洗了。

  蓋在被爐上的被子原封不動。也就是說,將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鋪到被爐邊。只鋪了一個睡鋪。駒子在被爐邊烤火,低下頭來,一聲不響。

  「怎麼啦?」

  「我要回去了。」

  「盡說傻話。」

  「行了,你睡吧。我就這樣。」

  「為什麼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這裡等到天亮。」

  「沒意思。不要鬧彆扭了。」

  「誰鬧彆扭了?我才不鬧彆扭呢。」

  「那麼……」

  「哎,人家難受著呢。」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沒什麼關係嘛。」島村笑了,「又不把你怎麼樣。」

  「討厭!」

  「你也真傻,還那麼亂跑一氣。」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裡難過。哦,你還是回東京去吧。我心裡真難過啊。」

  駒子悄悄地把臉伏在被爐上。

  所謂「難過」,可能是擔心跟旅客的關係陷得更深吧?或是在這種時候她極力控制自己鬱鬱不樂的心情而說的?她對自己的感情竟發展到這個地步了嗎?島村沉思了好一陣子。

  「你回東京去吧。」

  「我本來準備明兒就回去。」

  「喲,為什麼要回去呢?」駒子若有所悟似地揚起臉來說。

  「就是呆下去,我也幫不上你什麼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著島村,忽然帶著激昂的語調說:「你就是這點不好,你就是這點不好!」

  駒子焦急地站起來,冷不防地摟住島村的脖子,她簡直方寸已亂,順嘴說了一句:「你不該說這種話呀。起來,叫你起來嘛。」說著她自己卻躺了下來,狂熱得不能自己了。過了片刻,她睜開了溫柔而濕潤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靜地說過之後,撿起了脫落的髮絲。島村決定第二天下午三點動身。正在換裝的時候,客棧掌櫃悄悄地把駒子叫到走廊上。島村聽到駒子回答說:「是啊,你就算十一個鐘頭好了。」大概是掌櫃認為算十六七個小時太長了。

  一看帳單,才曉得一切均按時間計算:早晨五點以前走的,算到五點;第二天十二點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點。駒子在大衣外面圍上一條白圍巾,把島村一直送到車站。島村為了打發時間,去買了些木天蓼醬菜和香蘑罐頭一類土特產,還富餘二十分鐘,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廣場上散步,一邊眺望著周圍的景色,一邊想道:「這是佈滿雪山的狹窄地帶啊!」

  駒子濃密的黑髮在陰暗山谷的寂靜中,反而顯得更加悽愴了。

  在這條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個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陽光。

  「我來了之後,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嗎?」

  「可是,只要一連下兩天雪,馬上就積上六尺厚。倘使連著下,那邊電線杆的燈也要埋在雪裡羅。若是我一邊走一邊想你什麼的,沒准會把頭碰在電線杆上受傷呢。」

  「能積那麼厚嗎?」

  「聽說前面那條街的中學,學生們在下大雪的時候,一大早就裸著身子從宿舍二樓的窗口跳到雪地裡。身體一下子完全沒進雪中,看不見了。他們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劃著走。喏,那邊也停著一輛掃雪車呢。」

  「我倒是想來賞雪的,可正月裡客棧會很擠吧?火車會不會被雪崩埋掉呢?」

  「你這個人多悠閒自在,淨是這樣打發日子嗎?」駒子望著島村的臉說,「為什麼你不留鬍子呢?」

  「唔,想留來著。」島村一邊撫摸剛剃過鬍鬚的青色胡茬,一邊思忖著:在自己的嘴角上掠過一道漂亮的皺紋,使平和的臉顯得更加雋秀英俊,說不定駒子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臉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過一樣。」

  「烏鴉叫得討厭,也不知是在哪兒叫的。真冷啊!」

  駒子望瞭望天空,把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雙臂。

  「去候車室烤烤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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