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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不,不認識。不過,昨晚她師傅的兒子回來,我們是同車。」

  「哦?養好病才回來的吧?」

  「看樣子還不大好。」

  「啊?聽說那位少爺長期在東京養病,這個夏天駒子姑娘只好出來當藝妓,賺錢為他支付醫院的醫療費。不知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那位駒子?」

  「是啊。看在訂了婚這情分上,能盡點力還是要盡的,只是長此下去……」

  「你說是訂了婚,當真嗎?」

  「是真的。聽說他們已經訂婚了。我是不太瞭解,不過人家都是這麼說的。」

  在溫泉客棧聽按摩女談藝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駒子為了未婚夫出來當藝妓,本也是平凡無奇的事,但島村總覺得難以相信。那也許是與道德觀念互相抵觸的緣故吧。

  他本想進一步深入探聽這件事,可是按摩女卻不言語了。

  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於是島村的腦海裡又泛出「徒勞」這兩個字來。駒子恪守婚約也罷,甚至賣身讓他療養也罷,這一切不是徒勞又是什麼呢?

  島村心想:要是見到駒子,就劈頭給她一句「徒勞」。然而,對島村來說,恰恰相反,他總覺得她的存在非常純真。

  島村默默尋思:這種虛偽的麻木不仁是危險的,它是一種寡廉鮮恥的表現。在按摩女回去以後,他就隨便躺下了。他覺得一股涼意悄悄地爬上了心頭,這才發現窗戶仍舊打開著。

  山溝天黑得早,黃昏已經冷瑟瑟地降臨了。暮色蒼茫,從那還在夕暉晚照下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遠方群山那邊,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轉眼間,由於各山遠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巒皺襞不同層次的影子。只有山巔還殘留著淡淡的餘暉,在頂峰的積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點綴在村子的河邊、滑雪場、神社各處的杉林,黑壓壓地浮現出來了。

  島村正陷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進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據駒子說,迎接滑雪客人的籌備會將在這家客棧裡舉行,她是應召在會後舉行的宴會上陪客的。她把腳伸進了被爐,冷不防地來回撫摸島村的臉頰。

  「奇怪,今晚你的臉真白啊。」

  然後,她一把抓住了他鬆軟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說:

  「你真傻啊!」

  她已經有點醉意。散席後,她一進來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頭痛,頭痛!啊,苦惱,苦惱!」在梳粧檯前一倒下,她臉上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覺得可笑的醉態。

  「我想喝水,給我一杯水!」

  駒子雙手捂住臉,也顧不得把髮髻散開,仰臉就躺下了。不一會兒,又坐起來,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臉頰便露出兩片緋紅,連自己也高興得笑個不停。說也奇怪,這次酒醒得很快。她感到有點冷似地顫抖著肩膀。

  然後,她輕聲地開始談起八月份因為神經衰弱,已經賦閑了整整一個月的事。

  「我擔心會發瘋。不知為什麼,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還是想不通,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真可怕啊。一會兒也睡不著,只有出去赴宴時,身體才好受一點。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夢。連飯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熱天裡,把針截在鋪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沒完沒了的。」

  「是哪個月份出來當藝妓的?」

  「六月。不然,說不定我現在已經到浜松去了。」

  「成親去?」

  駒子點點頭。她說,浜松那個男人死皮賴臉地纏住要她同他結婚,可她怎麼也不喜歡他,真為難啊。

  「既然不喜歡,又有什麼好為難的呢?」

  「不能那麼說啊。」

  「結婚還有那樣的魅力嗎?」

  「真討厭!不是這樣嘛。我這個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貼貼,是安不下心來的。」

  「唔。」

  「你這個人太隨便了。」

  「可是,你同那個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要是有,就用不著為難了。」駒子斷然地說。「不過他說,只要我在這個地方,就不許我跟別人結婚,不然就不擇手段地加以破壞。」

  「離浜松那麼遠,你還擔心這個?」

  駒子沉默了一會兒,身體暖和了,安詳地躺了下來。突然無意中說出一句:

  「那時我還以為懷孕了呢。嘻嘻,現在想起來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捲縮起來,像孩子似地用兩隻手攥住島村的衣領。

  她那合上的濃密睫毛,看起來好像是半睜著的黑眸子。翌日淩晨,島村醒來,駒子已經一隻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舊雜誌背後亂塗亂畫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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