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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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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仿佛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沒有月亮。抬頭仰望,滿天星斗,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女子發現島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欄上。這種姿態,不是怯懦,相反地,在這種夜色映襯下,顯得無比堅強。島村暗自思忖:又來了。 然而,儘管山巒是黑壓壓的,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卻像茫茫的白色。這樣一來,令人感到山巒仿佛是透明而冰涼的。天空和山巒的色調並不協調。 島村捏著女子的喉節,一邊說「天這麼冷,要感冒的!」一邊使勁把她往後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欄,啞著嗓子說:「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那麼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這兒。」 「把窗關上吧。」 「讓我就這樣再坐一會兒。」 村莊半隱在有守護神的杉林後邊。乘汽車不用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火車站。那裡的燈火在寒峭中閃爍著,好像在啪啪作響,快要繃裂似的。 女子的臉頰,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觸到的東西,都使島村頭一回感到是那樣的冰冷。 連腳下的鋪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獨自去洗澡時,女子這回卻溫順地跟上來,說:「請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脫下的散亂的衣裳收拾到籃子裡去,一個投宿的男客走了進來,發現女子畏縮地把臉藏在島村懷裡,就說:「啊,對不起。」 「沒什麼,請進。我們要到那邊去。」 島村連忙說了一句。然後就那麼光著膀子,抱起籃子走進了旁邊的女澡堂。女子當然是裝成夫妻的樣子跟了上去。島村默默地頭也不回就跳進了溫泉。他放心了,正要放聲大笑,又急忙把嘴湊到泉口,胡亂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間,女子輕輕地抬起仰著的頭,用小拇指把鬢髮撩上去,只說了一聲:「多悲傷啊!」 女子像是半睜著黑眸子。可是,湊近一看,原來那是她的睫毛。 這個神經質的女子徹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帶聲把島村驚醒了。 「那麼早把你吵醒,真對不起。天還沒亮呐。我說,請你看看我好嗎?」女子關上了電燈,「看見我的臉嗎?看不見?」 「看不見,天還沒亮嘛。」 「胡說。你好好看看,怎麼樣?」女子說著,把窗子全推開了,「看見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時分這麼寒峭,島村有點意外。他從枕邊抬起頭,望見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巒已經微微發白了。 「對了,沒關係,現在是農閒,一早不會有行人的。不過,會不會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語,拖著系了半截的腰帶來回走動。 「剛才五點鐘的那趟下行車好像沒有下來客人。客棧裡的人起床還早呐。」 女子系好腰帶,還是時而站起,時而坐下,然後又踱來踱去。這種坐立不安的樣子,像是夜間動物害怕黎明,焦灼地來回轉悠似的。這種奇異的野性使她興奮起來了。 這時間,可能室內已經明亮,女子緋紅的臉頰也看得很清楚了。島村對這醉人的鮮豔的紅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這臉蛋,都凍得通紅啦!」 「不是凍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鑽進被窩,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竄腳尖。」說著,她面對著枕旁的梳粧檯照了照鏡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島村朝她望去,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裡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裡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 也許是旭日東昇了,鏡中的雪愈發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浮現在雪上的女子的頭髮,也閃爍著紫色的光,更增添了烏亮的色澤。 大概為了避免積雪,順著客棧的牆臨時挖了一條小溝,將浴池溢出的熱水引到大門口,匯成一個淺淺的水潭。一隻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裡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門口晾曬著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從庫房裡剛搬出來的,還發出輕微的黴味。這種黴味也被蒸氣沖淡了。就連從杉樹枝頭掉落下來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頂上遇到熱氣,也融化變形了。 女子從山上客棧的窗口俯視過黎明前的坡道。過些時候,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這條坡道將會被暴風雪埋沒。那時赴宴就得穿雪褲(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種褲子。)、長統膠靴,還得披斗篷,戴頭巾呢。到了那時節,積雪會有丈把厚。島村現在正下這條坡道。不過,他從路旁高高地晾曬著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見縣境的山巒,上面的積雪熠熠生輝,顯得格外晴朗。綠色的蔥還沒被雪埋掉。 村裡的孩子正在田間滑雪。 一走進村裡的街道,就聽到從屋簷滴落下來的輕輕的滴水聲。 簷前的小冰柱閃著可愛的亮光。 一個從浴池回來的女人,仰頭望著在屋頂掃雪的漢子說:「喂,請你順便掃一掃我們的屋頂好嗎?」 女人感到有點晃眼,用濕手巾揩了揩額頭。她大概是個女侍,趁著滑雪季節早早趕來的吧。隔壁是一家茶館,玻璃窗上的彩色畫已經陳舊不堪,屋頂也傾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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