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雪國 | 上頁 下頁


  「在偷笑我吧。現在就是不笑,以後也一定會笑的。」女子說著伏下身子,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但是,她很快停止抽泣,緊貼著他,溫柔、和藹地細說起自己的身世來。她似乎完全忘掉了醉後的痛苦,隻字不提剛才的事。

  「哎喲,只顧說話,把時間都給忘了。」這回她臉上飛起一片紅潮,微微地笑了。

  她說:「得在天亮之前趕回去。」

  「天還很黑。附近的人都起得早。」她說著,好幾次站起來,推開窗扇看了看。

  「還不見行人呢。今早下雨,誰也沒下地。」

  對面的層巒和山麓的屋頂在迷濛的雨中浮現出來,女子仍依依難舍,不忍離去。但她還是趕在客棧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頭髮,生怕島村送到大門口會被人發現,於是她慌慌張張跑也似地獨自溜走了。而島村也在當天回到了東京。

  「你那時候雖是那麼說,但畢竟不是真心話,要不然誰會在年終歲暮跑到這樣寒冷的地方來呢?後來我也沒笑你嘛。」

  女子陡地抬起頭來。她那貼在島村掌心上的眼瞼和顴骨上飛起的紅潮透過了濃濃的白粉。這固然令人想到雪國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濃密的黑髮卻給人帶來一股暖流。

  她臉上泛起了一絲迷人的淺笑。也許這時她想起「那時候」了麼?好像島村的話逐漸把她的身體浸染紅了。女子懊惱地低下頭,和服後領敞開,可以望到脊背也變得紅殷殷的,宛如袒露著水靈靈的裸體。也許是發色的襯托,更使人有這種感覺吧。額發不太細密,髮絲有男人頭髮粗,沒有一根茸發,像黑色金屬礦一樣烏亮發光。

  03

  島村頭一次觸到這麼冰涼的頭髮,不覺吃了一驚。他覺得也許這不是由於天氣寒冷,而是這類頭髮本身就是這樣的緣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細細打量一番。女子卻在被爐支架上屈指數起數來,數個沒完沒了。

  「你在數什麼?」

  他問過之後,女子仍舊默默地屈指數了好一陣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嗎,你是在數日子呐?七、八月連著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記得那麼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記就知道了。」

  「日記?你記日記?」

  「嗯。翻閱舊日記是我的樂趣啊。不論什麼都不加隱瞞地如實記載下來,連自己讀起來都覺得難為情哩。」

  「什麼時候開始的?」

  「去東京陪酒前不久。那陣子手頭錢不富裕,自己買不起日記本,只好花兩三分錢買來一本雜記本,然後用規尺劃上細格,也許是鉛筆削得很尖,劃出來的線整齊美觀極了。所以從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等到自己買得起日記本,反而不行了,用起來很浪費。就說練字吧,本來常在舊報紙上寫,現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紙上寫羅。」

  「沒有間斷過嗎?」

  「嗯。十六歲記的和今年記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來,換上睡衣就記。不是回來得很晚嗎,每每寫到一半就睡著了,有些地方現在還看得出來。」

  「是嗎?」

  「不過,不是天天都記,也有間歇的時候。在這山溝溝裡,所謂出席宴會,還不是老一套?今年只買到那種每頁都帶年月日的,不合適。因為有時一下筆就寫得很長。」

  比起日記來,島村格外感動的是:她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一一做了筆記,因此雜記本已經有十冊之多。

  「把感想都寫下來了嗎?」

  「我寫不了什麼感想,只是記記標題、作者和書中人物,以及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

  「光記這些有什麼意思呢?」

  「沒法子呀。」

  「完全是一種徒勞嘛。」

  「是啊。」女子滿不在乎地朗聲回答,然後直勾勾地望著島村。

  島村不知為什麼,很想再強調一聲「完全是一種徒勞嘛」,就在此時,雪夜的寧靜沁人肺腑,那是因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對於這女子來說不會是徒勞的,卻劈頭給她一句「徒勞」。這樣說過之後,反而覺得她的存在變得更加純真了。

  這個女子談到小說的事,聽起來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學」兩字毫不相關。看來這村莊人們之間的情誼,也只是交換著看看婦女雜誌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單單地各看各的書了。沒有選擇,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棧的客廳等處發現小說或雜誌,借來就翻閱。她憑記憶所列舉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島村所不知道的。聽她的口氣,像是在談論遙遠的外國文學,帶著一種淒涼的調子,同毫無貪欲的叫化子一樣。島村心想:這恐怕同自己憑藉洋書上的圖片和文字,幻想出遙遠的西方舞蹈的情況差不多吧。

  她好像幾個月才盼來了這樣的話伴,又饒有興味地談起不曾看過的電影和戲劇。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時她也熱衷過這類談話,難道她忘記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島村懷裡的那股勁頭了嗎?此時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連身體都變得熱乎起來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在已隱藏在純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他強烈地感到:她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城市敗北者的那種傲慢的不滿,不如說是一種單純的徒勞。她自己沒有顯露出落寞的樣子,然而在島村的眼裡,卻成了難以想像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這種思緒裡,連島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縹緲的感傷之中,以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但是,山中的冷空氣,把眼前這個女子臉上的紅暈浸染得更加豔麗了。

  不管怎樣,島村總算是重新評價了她。然而今天對方已當了藝妓,他反倒難以啟齒了。

  那時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勁地咬住胳膊肘,嚷道: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麼玩意兒!」

  她腳跟站不穩,搖晃兩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決不可惜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島村想起這句話,踟躕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覺察到,條件反射似地站立起來。這時正好傳來了汽笛聲,她說了聲「是零點的上行車」,然後猛一下拉開紙窗,然後推開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臺,身體倚在窗欄上。

  一股冷空氣颼地捲進室內。火車漸漸遠去,聽來像是夜晚的風聲。

  「喂,不冷嗎?傻瓜。」

  島村也站起來,走過去,倒是沒有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