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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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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而懸直的鼻樑雖嫌單薄些,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的閉上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節,光滑而伸縮自如,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如果嘴唇起了皺紋,或者色澤不好,就會顯得不潔淨。她的嘴唇卻不是這樣,而是滋潤光澤的。兩隻眼睛,眼梢不翹起也不垂下,簡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雖有些逗人發笑,卻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道微微下彎的短而密的眉毛下。顴骨稍聳的圓臉,輪廓一般,但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脖頸底下的肌肉尚未豐滿。她雖算不上是個美人,但她比誰都要顯得潔淨。 在一個陪過酒的女子來說,她的胸脯算是有點挺起來的了。 「瞧,不知什麼時候飛來這麼些蚋子。」女子抖了抖衣裳下擺,站起身來。 就這樣在寂靜中呆下去,兩人的表情會變得更加不自在,以至掃興的。 當天夜裡十點光景,女子從走廊上大聲呼喊著島村的名字,吧噠一聲栽進他的房間裡。她猛然趴到桌面上,醉醺醺地用手亂抓上面的東西,然後咕嘟咕嘟地喝起水來。 據她說:今冬在滑雪場上,結識了一幫子男人,他們傍晚翻山越嶺來到這裡,彼此相遇,他們邀她上了客棧,還叫來藝妓,狂歡一場,被他們灌醉了。 她搖頭晃腦,不著邊際地獨白了一通。 「這樣不好,我還是走吧。他們還以為我怎麼樣了,正在找我呐。回頭我再來。」她說著踉踉蹌蹌地走了。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長廊上又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像是一路上跌跌撞撞走過來的。 「島村先生!島村先生!」女子尖聲喊道,「啊,不見了,島村先生!」 這純粹是女子純潔的心靈在呼喚自己男人的聲音。島村出乎意外。可是她的尖聲無疑已響徹整個客棧。島村有點迷惑,剛想站起身來,女子就用指頭戳進紙拉門,抓住格欞,順勢倒在島村的懷裡了。 「啊,你在呀!」 女子纏著他坐下,偎依著他。 「沒醉嘛。嗯,誰醉啦?難受,我只覺得難受。腦子清醒著呐。啊,想喝水。壞在摻威士忌喝。那玩意兒上腦,頭痛得厲害。那幫子人買的是廉價酒,我不知道……」 她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然後不停地用掌心撫揉著臉兒。 外面的雨聲驟然大起來。 稍鬆開手,女子就癱軟下來。他摟著她的脖子,她的髮髻差點兒被他的臉頰壓散了。他順勢將手探入她的懷裡。 女子沒有答應他的要求,兩臂交叉壓在他所要求的東西上,像上了門閂似的。也許因為酩酊大醉,她已經使不上勁兒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媽的,媽的!我累極了,這是什麼玩意兒!」她說著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兒。 他大吃一驚,連忙撥開她的胳膊肘兒,只見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牙痕。 但是,她已經聽任他的擺佈了。她自己只顧亂寫起來。說是要寫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於是一連寫了二三十個戲劇演員和電影演員的名字,然後把「島村」二字連續寫了無數遍。島村掌心裡那難得的豐滿的東西,漸漸地熱起來了。 「啊,放心了。我這就放心了。」他溫存地說,甚至有一種母性般的感覺。 女子忽然覺得難受,拼命地掙扎著站起來,伏倒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裡。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我回去啦!」 「走得了嗎?下著大雨呐。」 「光腳回去,爬著也要回去!」 「危險呀!你要回去,我來送你。」 客棧在小山岡上,有一段陡坡。 「松松腰帶稍躺一會兒,醒醒酒好嗎?」 「那樣不好,這樣就行了,我習慣了。」她說著端端正正地坐起來,挺著胸脯,只覺得憋得慌。推開窗扇,想吐又吐不出來。她本想扭動身子翻滾幾下,可是咬緊牙關強忍住了。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子。有時又振作起精神,連連嚷著要回去。不知不覺間已過深夜兩點。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那你怎麼辦?」 「我就這樣,等醒醒酒就走,得趁天亮以前趕回去。」女子膝行過去拉住島村:「不要管我,叫你睡嘛。」 島村鑽進被窩,女子便趴在桌上喝了幾口水。 「起來。喏,叫你起來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還是躺下吧。」 「你這是什麼話!」 島村爬了起來,一把將女子拖了過去。 於是,左右閃躲著臉的女子倏地伸出了嘴唇。 這之後,她又夢囈般地傾訴著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說只交個朋友嗎?」 這句話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 島村被她那真摯的聲音打動了。他鎖緊雙眉,哭喪著臉,強壓住自己那股子強烈的衝動,已經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還要遵守向她許過的諾言。 「我沒有什麼可惋惜的。決沒有什麼可惋惜的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你自己不是說過一定不能持久嗎?」 她醉得幾乎麻木不仁了。 「不能怪我不好呀。是你不好嘛。你輸了。是你懦弱,不是我。」 她說漏了嘴,為了拂除心頭的愛欲,連忙咬住了衣袖。 她好像掉了魂,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又想起來似地尖聲說道: 「你在笑呐。在笑我是不是?」 「我沒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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