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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打那以後相原不知是死是活,也沒來言一聲。」

  「已提出離婚申請書就可以了吧。」

  「是可以算了結了嗎?」

  「是真的啊。不過,就算他好歹能活下來,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唉!一想到婚姻失敗,就萬念俱灰。都生下兩個孩子了,一旦離了婚便形成這樣的局面嗎?如此看來,結婚也是很靠不住的啊!」

  「縱令婚姻失敗,總該留點美好的餘情嘛。要說房子不好,確實也不好。相原時運不濟,嘗到哪些苦頭啦?房子恐怕也不太關心和體諒吧。」

  男人自暴自棄,有時使女人簡直束手無策,有時真讓女人無法接近哩。要是遭到遺棄還忍耐下去,那麼房子也就只好同孩子們一起自殺囉。男人就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有別的女人跟他一道殉死,也許他還不是不可救藥的人。」保子說,「眼下修一似乎還好,可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怎麼樣呢?這次的事菊子似乎反應很大哩。」

  「你是指孩子的事吧?」

  信吾的話裡含有雙重意義。那就是菊子不願把孩子生下來和絹子想把孩子生下來。後者保子不知道。

  絹子反抗說,那不是修一的孩子。生不生,她是不會接受信吾的干涉的。是不是修一的孩子,信吾雖然不得而知,但是信吾總覺得她是故意這樣說的。

  「也許我鑽進修一的蚊帳裡睡會更好些。也許他同菊子兩人又不知商量什麼可怕的事呢。真危險……。」

  「商量什麼可怕的事?」

  仰躺著的保幹朝信吾那邊翻過身去。她的手似乎想去握信吾的手。信吾沒有把手伸出來。她觸了一下信吾的枕邊,悄悄說秘密似的:

  「菊子嘛,也許又懷孕了。」

  「哦?」

  信吾不禁大吃一驚。

  「我覺得太快了。可是,房子說菊子可能是懷孕了。」

  保子再也裝不出像坦白自己懷孕的神態來了。

  「房子這樣說了嗎?」

  「我覺得太快了。」保子又重複了一遍,「我是說她善後處理太快了。」

  「是菊子或修一告訴房子的?」

  「不是。大概只是房子自己觀測的吧。」

  保子使有「觀測」這個字眼,有點怪彆扭的。信吾認為這是中途折回娘家的房子對弟媳婦說三道四。

  「你去叮囑她一下,這回可要多加保重。」

  信吾心裡憋得慌。一聽說菊子懷了孕,絹子懷孕的事更強烈地逼將過來了。

  兩個女人同時懷著一個男人的孩子,或許不算什麼稀奇。然而事情發生在自己兒子的身上,就帶來了一種離奇的恐怖感。難道這不是什麼事的報應或詛咒嗎?難道這不是地獄的圖景嗎?

  按一般想法,這不過是極其自然而健康的生理現象。可是,信吾如今不可能有這種豁達的心胸。

  再說,這是菊子第二次懷孕了。菊子前次墮胎兒的時候,絹子已懷孕了。絹子還沒有把孩子生下來,菊子又懷孕了。菊子不曉得絹子懷孕了。此刻絹子已經很顯眼,也有胎動了吧。

  「這回我們也知道了,菊子也不能隨便行事了吧。」

  「是啊。」信吾有氣無力地說,「你也要跟菊子好好談談。」

  「是菊子生下來的孫子,你定會疼愛的囉。」

  信吾難以成眠。

  難道沒有一種暴力迫使絹子不要把孩子生下來嗎?信吾有點焦灼,想著想著,腦海裡又浮現出兇惡的空想來。

  儘管絹子說不是修一的孩子,但是倘使調查一下絹子的品行,或許還能發現秘密,會令人寬慰的呢。

  聽見了庭院裡的蟲鳴聲,已過淩晨兩點了。這鳴聲不是金鈴子,也不是金琵琶,淨是些不知名的蟲在叫。信吾感到自己仿佛被迫躺在黝黑而潮濕的泥土中。

  近來夢很多,黎明時分又做了個長夢。

  夢境記不清了。醒來時仿佛還看見夢境中的兩隻白卵。那是沙灘,除了沙粒什麼也沒有。沙灘上並排著兩隻卵,一只是駝鳥卵,相當大;一只是蛇卵,很小,卵殼上有些裂縫,可愛的幼蛇探出頭來,左顧右盼。信吾覺得這只幼蛇著實可愛,就注視著它。

  信吾無疑是惦掛著菊子和絹子的事才做這樣的夢。他當然不曉得,哪個胎兒是鴕鳥卵,哪個胎兒是蛇卵。

  「咦,蛇究意是胎生還是卵生?」信吾自語了一句。

  三

  翌日是星期天,九點過後信吾還躺在被窩裡。雙腿無力。

  清晨,信吾回想起來,覺得不論是駝鳥卵還是從蛇卵裡探出頭來的小蛇,都是令人害怕的。

  信吾懶洋洋地刷完牙後,走進了飯廳。

  菊子在把舊報紙摞在一起用繩子捆上。大概是拿去賣的吧。

  為了保子,得將晨報歸晨報、晚報歸晚報按日期順序分別整理。這是菊子的任務。

  菊子起身去給信吾沏茶。

  「爸爸,有兩篇關於二千年前的蓮花的報道呐。您看過了嗎?我把它單放出來了。」菊子邊說邊將兩天來的報紙放在矮腳餐桌上。

  「哦,好像看過了。」

  可是,信吾又一次把報紙拿起來。

  先前報紙曾報道說:從彌生式的古代遺址裡發現了約莫兩千年前的蓮子,蓮博士使它發芽開了花。信吾將這張報紙拿到菊子的房間裡,讓她讀讀。這是在菊子剛做過人工流產從醫院回到家中躺在被窩裡的時候。

  後來又報道了兩次關於蓮花的消息。一次報道說:蓮博士將蓮根分植到母校東京大學的「三四郎」①池裡。另一次報道說:據美國方面的消息,東北大學某博士從滿洲的泥炭屑中發現已變成了化石的蓮子,送到美國去了。華盛頓國立公園將這蓮子變硬的外殼剝掉,用德濕的脫脂棉將它包上,放入玻璃器皿中。去年,它就萌發出新芽來。

  ①「三四郎」池,是夏目漱石的《三四郎》中談到這個池子,因而得此名。

  今年將它移植在池子裡,它長出兩個蓓蕾,綻開了淡紅色的花。公園管理處公佈說,這是上千年乃至五萬年前的種子。

  「先前讀到這則報道時,我也這樣想:倘使上千年乃至五萬年這一說法是真的話,那麼這計算的年代也太長了。」信吾笑了笑又再仔細閱讀了一遍。據報上說,日本博士從發現種子的滿洲地層的情況推斷,估計是幾萬年前的種子,而美國則把種子外層剝掉,用碳素14放射能作調查,推測約莫是一千年前的。

  這是報社特派員從華盛頓發回來的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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