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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第十五章 蛇卵

  一

  入秋以後,夏日的勞頓大概現出來了,在歸途的電車上,信吾有時打起盹來。

  下班時間,橫須賀線電車每隔15分鐘一趟,二等車廂並不太擁擠。

  現今腦子仍是迷迷糊糊的似夢若幻,浮現出洋槐樹來。洋槐樹上掛滿了花。信吾經過那裡的時候,不禁想到:連東京街道兩旁的洋槐樹也都開花嗎?這條路是從九段下一直延伸至皇宮護城河畔。八月中旬,正是紛紛細雨的日子。街中唯有的一棵洋槐樹樹下的柏油路上,撒滿了花。這是為什麼呢?信吾從車廂裡回頭望瞭望,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是淺黃色小花,稍帶綠色。即使沒有這唯一的一棵樹落花,光憑洋槐街樹開花,大概也會給信吾留下印象的吧。因為當時正值去探視一位患肝癌住院友人的歸途上。

  說是友人,其實是大學的同期同學,平素甚少來往。

  他顯得相當衰弱,病房裡僅有一名貼身護士。

  信吾不知道這位友人的妻子是否還健在。

  「你見到宮本了?即使沒見著,也請掛個電話,拜託他辦那樁事好嗎?」友人說。

  「哪樁事?」

  「就是過年開同學會時提出來的那樁事呀。」

  信吾猜測到這是指氰酸鉀。如此看來,這個病人早已知道自己是患癌症了。

  在信吾這夥年過花甲之人的聚會上,每每衰老的毛病和不治之症的恐怖成了他們的話題。從宮本的工廠使用氰化鉀談起,有人提出,倘使患了不治的癌症,就向宮本要這種毒藥。因為讓這種悲慘的疾病的痛苦長期折磨下去,實是太淒涼了。再說,既然已經被宣判了死期,就希望自己有選擇死期的自由。

  「可是,那是酒興上的逢迎話嘛!」信吾不痛快地回答。

  「才不用它呐。我不會用它。就像當時所說的,只是想擁有自由,僅此而已。一想到只要有了自由,隨時都可以行事,就可以產生一股忍受今後痛苦的力量。對吧?可不是嗎?我剩下的只有最後的這一點自由,或者是唯一的反抗了。但是,我保證不使用它。」

  說話的時候,友人眼睛裡閃爍幾絲光芒。護士一言不發,在編織白毛線衣。

  信吾沒有拜託宮本,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了。可一想到臨死的病人也許盼望著得到那玩意兒,就覺得厭煩。

  從醫院歸家的途中,來到盛開鮮花的洋槐街村前,信吾這才如釋重負。可是,剛想打噸的時候,那洋槐街村又在腦海裡浮現。豈不說明病人的事仍在腦子裡盤旋嗎?

  然而,信吾終究睡著了,驀地醒來時,電車已經停住了。

  停在不是站台的地方。

  這邊的電車一停下來,奔馳在旁邊軌道上的電車的響聲就十分強烈,把他驚醒了。

  信吾乘坐的這趟電車,剛啟動就又停住,再啟動又停住了。

  成群的孩子從羊腸小道朝電車這邊跑了過來。

  有的旅客將頭探出窗口,望瞭望前進的方向。

  左側窗口可以看到工廠的鋼筋水泥牆。圍牆與鐵路之間有道積滿著污泥濁水的小溝,一股惡臭味也捲進電車裡來了。

  右側窗口可以望見一條孩子們奔跑過來的小道。有一隻狗將鼻子伸進路旁的青草叢中,久久不見動作。

  小路與鐵道交接的地方,有兩三間釘著舊木板的小房子。一個像是白癡的姑娘從那方洞般的窗口沖著電車招手。那手的動作是無力而緩慢的。

  「十五分鐘前開出的電車在鶴見站出了事故,在這裡停車了。讓大家久等了。」列車員說。

  信吾前面的外國人,將青年夥伴搖醒,用英語問道:「他說什麼啦?」

  青年用雙手接著那外國人的那只大胳膊,把臉頰靠在他肩膀上入睡了。眼睛雖張開了,依然是原來的姿勢,他撒嬌似地仰望著那個外國人,睡眼惺忪,雙眸微微充血,眼窩塌隱,頭髮染成了紅色。發根卻露出黑髮,是茶色的髒發。只有發尖部分卻異常的紅。信吾心想,他大概是勾引外國人的男娼吧。

  青年把外國人放在膝上的手掌翻了過來,再將自己的手疊在上面,柔和地相握起來,像是一個深深感到滿足的女人。

  外國人穿著形似坎肩的襯衫,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好像胳膊上貼著假卷髮似的。青年的個子井不矮小,但外國人是個彪形大漢,他就顯得像個小孩兒。外國人腆著肚子,脖子粗大,大概連扭過來也困難吧。他對那青年的糾纏,簡直無動於衷。是一副可怕的樣子。他氣色很好,相形之下,面帶土色的青年的疲憊神色就更顯眼了。

  外國人的年齡雖難以知曉,但從他光禿的大頭和脖頸的皺紋,以及赤裸的胳膊上的老人斑來看,可能與自己的年齡相仿吧。一想到這兒,信吾就覺得這外國人宛如一頭巨大的怪獸,到外國來征服該國的青年似的。青年穿著一件暗紅色的襯衫,打開上扣,露出了胸口。

  信吾總覺得這青年不久就要死去似的。他把視線移開了。

  臭水溝周圍叢生著一片綠油油的艾蒿。電車仍然停著不動。

  二

  信吾嫌掛蚊帳悶得慌,早就不掛了。

  保子幾乎每晚都抱怨,不時地故意拍打蚊子。

  「修一那邊還掛著蚊帳呐。」

  「那你就到修一那邊睡去不是挺好嗎。」信吾望著沒有蚊帳遮擋的天花板。

  「我不能去修一那邊。不過,打明晚起我可要到房子那邊去囉。」

  「對了,還可以抱著一個孫子睡嘛。」

  「裡子都有妹妹了,怎麼還那樣纏粘著母親不放呢。裡子不至於有些異常吧?她時常露出異樣的眼神。」

  信吾沒有回答。

  「父親不在才會那樣的吧。」

  「也許讓她對你更親近些就好囉。」

  「我覺得國子比她好。」保子說,「你也要讓她對你更熱乎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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