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嗯。真讓人生氣。房子也說,太侮辱人了。也許這是相原尋死前做的善後處理吧。相原是有意識自殺的,而不是詐騙。毋寧說女的被當作同路人了。」

  菊子顰蹙著美麗的雙眉,沉默不語。她穿著一身黑條紋的絲綢衣裳。

  「把修一叫醒,請他到這裡來。」信吾說。

  菊子站起來走了,信吾望著她的背影,也許是穿和服的緣故吧,她似乎長高了。

  「聽說相原出事了?」修一對信吾說罷,就拿起了報紙。「姐姐的離婚申請書送出去了吧?」

  「沒有,還沒有呢。」

  「還沒送出去嗎?」修一抬起臉來說,「為什麼?哪怕在今天,還是早點送出去好。要是相原救不活,那不成了死人提出離婚申請了嗎?」

  「兩個孩子的戶籍怎麼辦?孩子的事,相原一句話也沒有提及。小小的孩子哪有選擇戶籍的能力呢。」

  房子也已蓋章的離婚申請書,依然放在信吾的公文包裡,每天往返於宅邸和公司之間。

  信吾經常派人把錢送到相原的母親那裡。他本想也派這人把離婚申請書送到區政府,可是卻一天天地拖下來,沒有辦理。

  「孩子已經到咱家來了,有什麼法子呢?」修一撂下不管似的說。

  「警察會到咱家來嗎?」

  「來幹什麼?」

  「為了相原的承辦人什麼的。」

  「不會來吧。為了不出現這種事,相原才把離婚申請書送來的吧。」

  房子使勁地將隔扇打開,和著睡衣走了出來。

  她沒有仔細閱讀過這篇報道,就稀裡嘩啦地將報紙撕碎,扔了出去。撕時用力過度,扔也扔不出去了。於是,她像倒下似的,將撒滿一地的碎報紙推在一旁。

  「菊子,把那扇隔扇關上。」信吾說。

  透過房子打開的隔扇,可以望見對面兩個孩子的睡姿。

  房子顫抖著的手還在撕報紙。

  修一和菊子都不言語。

  「房子,你不想去接相原嗎?」信吾說。

  「不想去。」

  房子一隻胳膊肘支在鋪席上,驀地轉過身子,抬眼盯著信吾。

  「爸爸,您把自己的女兒看成什麼樣啦?不爭氣。人家迫使自己的女兒落到這步田地,難道您就不氣憤嗎?要接您去接,去丟人現眼好囉。到底是誰讓我嫁給這種男人的呢?」

  菊子站起來,走到廚房裡。

  信吾突然脫口說出了浮現在腦海裡的話。爾後他一聲不響地在尋思:這種時候,倘使房子去接相原,使分離了的兩個人重新結合,兩人的一切重新開始,這在人世間也是有可能的啊。

  二

  相原是活是死,此後報章就沒有報道。

  從區政府接受離婚申請書這點看來,戶籍可能尚未注上死亡吧。

  然而,相原就算死了,也不至於被當作身份不明的男屍被埋葬掉吧。應該是不會的。因為相原還有個腿腳不靈便的母親,縱令這位母親沒有讀報,相原的親戚中總會有人發覺的吧。信吾想像,相原大概沒救了。

  光憑想像,就把相原的兩個孩子領來收養,這能了結嗎?修一簡單地表明瞭態度,可是信吾總是顧慮重重。

  眼下,兩個外孫已成為信吾的負擔。修一似乎沒有想到她們早晚也會成為修一的包袱。

  且不去說負責養育,房子和外孫們今後的幸福仿佛已經喪失了一半,這是同信吾的責任有關吧?

  信吾拿出離婚申請書時,腦海裡便浮現相原的姘婦的事來。

  一個女人確實死了。這女人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變成精靈吧。」信吾自言自語,不禁為之一驚。

  「但是,這是無聊的一生。」

  倘使房子和相原的生活相安無事,那女人殉情的事也就不會發生。所以,信吾也不免有迂回殺人之嫌。這樣一想,難道就不會引起弔唁那女人的慈悲心嗎?

  信吾的腦海裡沒有浮現這女人的姿影,卻突然現出菊子的胎兒的模樣。雖然不可能浮現早早就被打掉了的胎兒的樣子,但卻浮上可愛的胎兒的類型來。

  這孩子沒能生下來,難道不正是信吾的迂回殺人嗎?

  連日倒黴的天氣,連老花鏡都滑落下來。信吾只覺右邊胸口鬱悶極了。

  這種梅雨天一放晴,陽光遽然毒曬起來。

  「去年夏天,盛開向日葵的人家,今年不知種的什麼花,好像西洋菊,是開的白花。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四五戶人家並排種植了同樣的花,真有意思。去年全是種向日葵呐。」信吾一邊穿褲子一邊說。

  菊子拿著信吾的外套,站在他的面前。

  「向日葵去年全被狂風刮斷了,會不會是這個緣故呢?」

  「也許是吧。菊子,你最近是不是長高了?」

  「嗯,長高了。自從嫁過來之後,個子就一點點地長,最近突然猛長。修一也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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