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七 |
|
第十一章 都苑 一 「咱家的爸爸真有意思。」房子一邊將晚飯後的碟子小碗粗笨地摞在盤子上一邊說,「對自己的女兒比對外來的兒媳婦還要客氣。對吧,媽媽?」 「房子。」保子以責備的口吻喊了聲。 「本來就是嘛,不是嗎?菠菜熬過頭,就說煮過頭不就很好嗎?又不是把菠菜煮爛了。還保持著菠菜的形狀嘛。要是用溫泉來煮就好了。」 「溫泉?是什麼意思?」 「溫泉不是可以燙熟雞蛋、蒸熟饅頭嗎?媽媽吃過什麼地方的含鐳溫泉燙熟的雞蛋嗎?蛋白硬、蛋黃軟……不是說京都一家叫絲瓜亭的做得很好嗎?」 「絲瓜亭?」 「就是葫蘆亭嘛。無論怎麼窮,葫蘆亭總會知道的嘛。我是說絲瓜亭能把菠菜煮得很可口呐。」 保子笑了。 「倘使能看准熱度和時間,用含鐳溫泉煮菠菜來吃,就是菊子不在身邊,爸爸也會像波拍①水手那樣,吃得很帶勁的。」房子沒有笑。 ①波拍(Popeye),美國新聞漫畫中的主人公,是個水手。 「我討厭。太鬱悶了。」 房子借著膝頭的力量,將沉甸甸的盤子端起來,說:「瀟灑的兒子和美貌的兒媳不在身邊,連吃飯都不香了,對吧?」 信吾抬起臉來,正好與保子的視線相遇了。 「真能嚼舌頭啊!」 「本來就是嘛。連說話也不敢縱情地說,哭也不敢縱情地哭嘛。」 「孩子哭,沒法子啊。」信吾喃喃自語,微微張著嘴。 「不是孩子,是我呐。」房子一邊蹣跚地向廚房走去,一邊說,「孩子哭,當然是無可奈何的囉。」 廚房裡響起了將食具投到洗物槽裡的聲音。 保子驀地直起腰身來。 傳來了房子的抽噎聲。 裡子向上翻弄眼珠,望瞭望保子,然後向廚房急步跑去。 信吾覺得這是令人討厭的眼神。 保子也站了起來,抱起身旁的國子,放在信吾的膝上。說了聲「請照看一下這孩子」,就向廚房走去。 信吾一抱住國子,覺得軟綿綿的,一下子就把她摟到懷裡。抓住孩子的腳。細細的腳脖子和胖乎乎的腳心全抓在信吾的手掌裡。 「癢癢嗎?」 但是,孩子似乎不知道什麼叫癢癢。 信吾覺得這孩子就像早先還在吃奶時候的房子,為了給嬰兒房子換衣服,總讓她赤裸著身子躺著,信吾撓她的胳肢窩,她拍拍鼻子,揮舞著雙手……信吾難得想起這些事。 信吾很少提及嬰兒時代的房子長得醜陋,因為話要脫口,保子的姐姐那副美麗的姿影就浮現了出來。 常言說:女大十八變。可是,信吾這個期待落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期待也就完全成為泡影了。 外孫女裡子的長相,比她母親房子強些。小國子還有希望。 這樣看來,難道自己還想在外孫女這輩身上,覓尋保子她姐姐的姿影嗎?信吾不禁討厭起自己來。 儘管信吾討厭自己,但他卻被一種幻想所吸引,那就是:說不定菊子流產的嬰兒、這個喪失了的孫子,就是保子的姐姐投胎轉生的?或者是這孩子沒有出生的權利?信吾感到震驚。 信吾的抓住國子腳丫的手一放鬆,孩子就從他的膝上溜下來,想向廚房走去。她抱著胳膊,腳向前邁,腳根不穩。 「危險!」信吾話音未落,孩子就摔倒了。 她向前倒,然後往一邊翻滾,很久都沒有哭。 裡子揪住房子的衣袖,保子抱著國子,四人又折回了飯廳。 「爸爸真糊塗啊。媽媽。」房子邊擦餐桌邊說,「從公司回到家,換衣服的時候,不論是汗衫或是和服,他都將大襟向左前扣,爾後系上腰帶,站在那裡,樣子很是滑稽可笑。哪有人這樣穿的呢?爸爸恐怕是有生以來頭一回這樣穿的吧?看來是真糊塗了。」 「不,以前也有過一回。」信吾說,「那時候菊子說,據說在琉球不論是向左扣還是向右扣都可以。」 「是嗎?在琉球?能有這種事嗎?」 房子又變了臉色。 「菊子為討好爸爸,很會開動腦筋,真行啊。在琉球……真可以嗎?」 信吾按捺住心頭的怒火。 「所謂汗衫這個詞兒,本來是從葡萄牙語借用過來的。要是在葡萄牙,誰知道衣襟是向左扣還是向右扣呢。」 「這也是菊子淵博的知識嗎?」 保子從旁調解似的說: 「夏天的單衣,爸爸常常是翻過來穿的。」 「無意中翻過來穿,同糊裡糊塗地把衣襟向左扣,情況不一樣啊。」 「不妨讓國子自己穿和服試試,她可不知道衣襟該向左扣還是向右扣呢。」 「爸爸要返老還童還早呐。」房子以不屈從的口吻說,「可不是嗎,媽媽,這不是太沒出息了嗎?兒媳回娘家一兩天,爸爸也不至於把和服的大襟向左扣嘛。親生女兒回娘家來,不是快半年了嗎?」 房子打雨天的大年夜回娘家以後,至今可不是快半年了嗎。女婿相原也沒來說過什麼話,信吾也沒去會見過相原。 「是快半年了呀。」保子也附和了一聲,「不過,房子的事和菊子的事毫不相干嘛。」 「是不相干嗎?我認為雙方都跟爸爸有關係嘛。」 「因為那是孩子的事。你想讓爸爸替你解決嗎?」 房子低下頭來,沒有回答。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