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她是個婦女嘛。是你的妻子呀,不是嗎?就看你的態度了,你如果對菊子溫存、體貼,她肯定會高興地把孩子生下來的。情婦問題就另當別論囉。」

  「可不是另當別論喲。」

  「菊子也很明白,保子盼望抱孫子。可菊子遲遲沒有懷孩子,她覺得臉上無光,不是嗎?她是多麼想要孩子啊,你不讓她生孩子,就像扼殺了她的靈魂似的。」

  「這就有點不對了。菊子似乎有菊子的潔癖呢。」

  「潔癖?」

  「像是連懷孩子她都懊悔……」

  「哦?」

  這是夫婦之間的事。

  修一會讓菊子感到如此屈辱和嫌惡嗎?信吾有點懷疑。

  「這是令人難以置信啊。菊子說那樣的話,採取那樣的行動,我不認為這是出自菊子的本願。哪有丈夫把妻子的潔癖當做問題的呢,這不正是愛情淺薄的證據嗎?哪有男人把女人的鬧彆扭當真的呢?」信吾有幾分沮喪。

  「倘使保子知道白白丟掉一個孫子,也許會說些什麼呢!」

  「不過,媽媽因此而知道菊子也能懷孩子,也放心了。」

  「你說什麼?你能保證以後也會生產嗎?」

  「保證也可以嘛。」

  「這種說法,恰恰證明不怕天、不愛人啊。」

  「您的說法太複雜了。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

  「並不簡單喲。你好好想想,菊子哭成那副模樣,不是嗎?」

  「我嘛,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可現在兩人的狀態都不好,這種時候,我想不會生好孩子的。」

  「你所說的狀態是指什麼,我不知道。但是菊子的狀態不壞嘛。如果說狀態不好,那就是你自己。從菊子的天性來看,她不會有什麼狀態不好的時候。都因為你不主動消除菊子的妒忌,才失去了孩子。也許你會覺得對不起孩子的。」

  修一凝望著信吾的臉,顯出驚訝的樣子。

  「你想想,你在情婦那裡喝得爛醉才回家,皮鞋沾滿了泥巴,你就這麼把腿撂在菊子的膝上,讓她給你脫鞋……」信吾說。

  三

  這天,信吾因公司裡的事,去了一趟銀行,與那裡的朋友同吃午飯。一直談到下午兩點半光景,從飯館給公司掛了個電話,爾後逕直回家了。

  菊子抱著國子坐在走廊上。

  信吾提前回家,菊子慌了手腳,正要站起身子。

  「好了,就坐著吧。能起來嗎?」信吾說著也走到了走廊上。

  「不要緊的。我正想給國子換褲子。」

  「房子呢?」

  「她帶著裡子上郵局去了。」

  「把孩子交給你,她上郵局有什麼事嗎?」

  「等一會兒啊。先讓外公換換衣裳。」菊子對幼兒說。

  「行了,行了,先給孩子換褲子吧。」

  菊子帶笑地抬頭望瞭望信吾,露出了一排小齒。

  「外公說先給國子換褲子哩。」

  菊子穿著一件寬鬆而漂亮的棉綢衣裳,系著窄腰帶。

  「爸爸,東京也停雨了吧?」

  「雨嘛,在東京站乘車時還下著,一下電車,天就轉晴哩。究竟哪一帶放晴,我沒留意。」

  「鐮倉也一直在下,剛才停止的。雨停後,姐姐才出門去的。」

  「山上還是濕漉漉的呐。」

  菊子把幼兒放在走廊上後,幼兒抬起赤腳,用雙手抓住腳趾,她的腳要比手更自由地活動。

  「對對,小乖乖在看山呐。」菊子說著揩了揩幼兒的胯間。

  美國軍用機低低地飛了過來。轟鳴聲把幼兒驚了,她抬頭望著山。看不見飛機。可是,那巨大的機影卻投在後山的斜坡上,一掠而過。幼兒或許也看到那機影吧。

  信吾驀地為幼兒那天真無邪的驚訝而閃爍的目光所打動。

  「這孩子不懂得什麼是空襲。現在出生的許多孩子他們都不懂得什麼是戰爭。」

  信吾凝視著國子的眼睛。那閃爍的光已經變得柔和了。

  「要是能把國子的眼神拍張照片就好囉。把後山的飛機的影子也拍進去。下一張接著拍……」

  幼兒在遭飛機轟炸,悲慘死去。

  信吾欲言又止,因為他想到菊子昨天剛做完人工流產。

  這兩張幼兒照片是空想的。在現實裡,肯定有不計其數的這種幼兒。

  菊子把國子抱了起來,一隻手將褲子團弄起來,走到浴室裡去了。

  信吾想:自己是惦掛菊子才提前回家的。他邊想邊折回了飯廳。

  「回來真早啊。」保子也走了進來。

  「剛才你在哪兒呢?」

  「在洗頭。雨過天晴,猛然一曬,頭就發癢。上年紀的人,頭動不動就發癢。」

  「我的頭就不那麼愛發癢嘛。」

  「也許是你腦袋瓜靈吧。」保子說著笑了,「我知道你回來了,可剛洗完頭就出來接你怕挨你說:瞧這副可怕的模樣……」

  「老太婆還披散頭髮,乾脆把它剪了,結成圓竹刷子髮型,怎麼樣?」

  「真的。不過,不限於老太婆結圓竹刷子髮型嘛。江戶時代,男人女人都是結這種髮型,將頭髮剪短,攏到後腦勺,然後束起來,再將束髮的發根剪成像圓竹刷子那樣。歌舞伎裡就有這種髮型。」

  「不要在腦後束起來,梳成垂肩髮型算了。」

  「這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我的頭髮都很豐茂嘛。」

  信吾壓低嗓門,說:「菊子起來了吧?」

  「嗯,起來了一會兒……臉色可不好哩。」

  「最好還是別讓她照管孩子吧。」

  「房子說了聲『我暫時把孩子放在你這兒』,就把孩子放在菊子的被窩邊,因為孩子睡得香著呢。」

  「你把孩子抱過來不就成了嗎?」

  「國子哭時,我正在洗頭呢。」

  保子離去,將信吾更換的衣服拿來。

  「你提前回家,我還以為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了呢。」

  菊子從浴室裡走出來,像是要回到自己的居室。信吾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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