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四十


  「可能是吧。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老家的外公愛好盆栽。就是保子她爹啊。可是,保子卻不懂侍弄,也漫不經心,粗枝大葉,所以外公喜歡大姨媽,讓大姨媽照顧盆栽了。大姨媽是個大美人,和你媽簡直不像是親姐妹。一天早晨,盆栽架上積滿了雪,留著天真的劉海發的大姨媽身穿紅色元祿袖①和服在排除花盆上的積雪的那幅姿影,至今仍歷歷在目。她輪廓分明,美極了。信州寒冷,呵氣是白的。」

  那白色的阿氣猶如少女的溫柔和散出的芬芳。

  時代不同,房子與之無關,倒是好事。信吾倏然落入回憶之中。

  「可是,剛才看到的山茶花,精心栽培還不到三四十年吧。」

  恐怕樹齡相當了吧。在花盆裡要栽到樹幹長出瘤子來,不知得費多少年啊。

  保子的姐姐辭世以後,供奉在佛龕裡的紅葉盆栽,會有人照料,不至於枯萎吧?

  三

  三人來到寺院內,正好趕上童男童女的整隊行進在大佛前的鋪石路上。看上去是從遠方走來的,有的已經露出了倦容。

  房子抱起裡子,站在人牆的後面。裡子把視線投向穿著華麗的長袖和服的童男童女身上。

  聽說這裡豎立著一塊與謝野晶子②的詩碑,他們就走到了後院,只見石碑上刻著像是放大了的晶子本人的字。

  ①元祿袖,是日本少女穿用的一種和服,袖子短,袖口成圓形。

  ②與謝野晶子(1878—1942),日本女詩人。

  「還是寫成釋迦牟尼……」信吾說。

  然而,房子不懂這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信吾有點掃興了。晶子的歌是:鐮倉有大佛,釋迦牟尼是美男。

  可是信吾卻說:「大佛不是釋迎牟尼。實際上是阿彌陀佛。因為弄錯了,所以詩歌也改了。如今在流行的詩歌中將釋迦牟尼改稱阿彌陀佛或者大佛,音韻不協調,佛字又重疊。但是,就這樣刻成詩碑,畢竟還是錯誤啊。」

  詩碑旁邊圍著布幕,設有淡茶招待。房子從菊子那裡拿到了茶券。

  信吾望著露天底下的茶的顏色,以為裡子要喝茶,不料裡子卻用一隻手抓住了茶碗邊。那是供點茶用的一隻很普通的茶碗,但信吾還是幫她捧住茶碗說:

  「很苦哩。」

  「苦嗎?」

  裡子在喝茶之前,裝出了一副很苦的樣子。

  跳舞的少女群,走進市幕裡來了。其中一半少女落坐在入口處的折疊椅上,其餘的則向前擠擁,幾乎是人疊人了。她們都濃妝豔抹,身穿華麗的長袖和服。

  在少女堆的後面,立著兩三棵小櫻樹,花兒盛開。花色比不上長袖和服的鮮豔,顯得有點雅淡。陽光灑落在對面的樹林子的悠悠碧綠上。

  「水,媽媽,我要喝水。」裡子一邊觀看跳舞的少女們一邊說。

  「這裡沒有水,回家再喝吧。」房子撫慰了一句。

  信吾忽然也想喝水。

  不記得是三月的哪一天了,從橫須賀線的電車上,信吾看見一個跟裡子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品川站月臺上的自來水管旁,在喝自來水。開始,一擰開水龍頭,水就往上冒,女孩子嚇了一跳,笑了起來。那副笑臉,可愛極了。她母親給她調了調水龍頭。他目睹這女孩喝得美滋滋的神態,感受到今年的春天到來了。此時,他想起了這件事。

  看到這群身著舞裝的少女,裡子和自己都想喝水,這是什麼道理呢?信吾在思考的時候,裡子又糾纏起來說:

  「衣服,給我買衣服。我要衣服。」

  房子站起身來。

  在跳舞少女的中央,有個比裡子大一兩歲的女孩。她眉毛又粗又短;把眉毛描得稍低,挺可愛的。她臉上鑲嵌著兩隻圓鈴般的眼睛,眼邊沿抹上了胭脂。

  房子牽著裡子的手,裡子直盯住那個女孩子,一走出布幕外,裡子就想走到女孩子那邊去。

  「衣服,衣服。」裡子不停地嚷道。

  「衣服,裡子慶賀七五三①,外公會給你買的。」房子話裡有話,「這孩子打生下來就沒穿過和服哩。連繈褓也是用舊浴衣改的,是由舊和服的碎片拼湊起來的。」

  ①七五三,日本孩子每當三歲、五歲、七歲時都舉行祝賀儀式。

  信吾在茶鋪休息,要來了水。裡子一股腦喝了兩杯。

  從大佛的院內出來,又走了一程,遇見一個身穿舞蹈和服的小女孩,由她母親牽著,像是匆匆回家的樣子,她們從裡子旁邊擦身而過。信吾心想:糟了。便趕緊摟住裡子的肩膀,可是為時已晚。

  「衣服!」裡子剛要抓住那女孩的袖子。

  「討厭!」那女孩躲閃開了,正好踩住長袖摔倒了。

  「啊!」信吾喊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臉。

  被車軋了。信吾只聽見自己的呼喊聲,但好像許多人在同時呼喊。

  車子緊急煞住了。三四個從嚇得呆若木雞的人群中跑了過來。

  女孩子驀地爬了起來,緊緊抱住她母親的衣服下擺,哇地大哭起來。

  「僥倖,太僥倖了。幸虧是高級轎車,車閘靈!」有人說,「要是輛破車,早就沒命了。」

  裡子抽風似的直翻著白眼。一副可怖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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