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是長年陪伴,成為一體同心了?還是老妻連個性和遺言都喪失殆盡了呢?

  妻子本來沒有理由要去死,卻為丈夫的自殺而殉身,讓丈夫把自己所要說的那份話也包括在丈夫的遺言中,難道她就沒有什麼可留戀,可後悔,可迷們的嗎?真不可思議。

  然而眼下信吾的老伴也說,如果殉情,我不需要寫什麼遺書,只要丈夫寫就行了。

  什麼也不言聲,只顧伴隨男人去死的女人——偶爾也不是沒有男女倒個個的,不過大多數是女人跟隨——這樣的女人如今已經老朽,並且就在自己身邊,信吾有點驚恐了。

  菊子和修一這對夫婦結合在一起的歲月雖短,眼前卻波瀾起伏。

  面對著這樣一個菊子,自己卻去詢問:假如菊子你和修一去殉情,不留下自己的遺書嗎?這種提問,未免太殘酷,會使菊子痛苦的。

  信吾也感覺到菊子正面臨著危險的深淵。

  「菊子向爸爸撒嬌,才為那種事掉眼淚呢。」保子說,「你只顧一味心疼菊子,卻不給她解決關鍵的問題。就說房子的事吧,不也是這樣嗎?」

  信吾望著庭院裡怒放的櫻花。

  那棵大櫻樹下,八角金盤長得非常茂盛。

  信吾不喜歡八角金盤,本打算櫻花開前,一棵不剩地把八角金盤除淨,可今年三月多雪,不覺之間櫻花已綻開了。

  三年前曾將八角金盤除淨過一次,豈料它反而滋生得更多。當時想過,乾脆連根拔掉就好了。現在果然證實當時要是那樣做就好了。

  信吾挨了保子的數落,對八角金盤葉子的碧綠更覺討厭了。要是沒有那叢生的八角金盤,櫻樹的粗大樹幹便是獨木而立,它的枝醚就會所向無阻地伸展開去,任憑枝頭低垂地展拓四方。不過,即使有八角金盤,它還是擴展了。

  而且居然開了許多花。

  在晌午陽光的照耀下,漫天紛飛的櫻花,儘管顏色和形狀都不那麼突出,卻給人以佈滿空間的感覺。現在正是鮮花盛開,怎會想到它的凋零呢。

  但是,一瓣兩瓣地不斷飄落,樹下已是落花成堆。

  「原來只以為報紙淨登年輕人遭殺或死亡的消息,豈料老年人的事也見報了,還是有反應的啊!」保子說。

  保子似乎反復讀了兩三遍那段老年夫婦的消息「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

  「前些時候報上曾經刊登過這樣一條新聞:一個六十一歲的老大爺本想將患有小兒麻痹症的十七歲男該送進聖路伽醫院,於是從櫪木來到了東京,老大爺背著孩子,讓他遊覽了東京,不料這孩子嘮叨不休,說什麼也不願意上醫院,結果老大爺用手巾把孩子給勒死了。」

  「是嗎?我沒讀過。」信吾曖昧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起自己關心的是青森縣少女們墮胎的消息,甚至還做夢了。

  自己同老妻是多麼的不同啊。

  二

  「菊子!」房子喚道,「這部縫紉機怎麼老是斷線,是不是有毛病?你來看看好嗎。是勝家牌,機器應該是可以的嘛,是我的手藝拙笨了?我歇斯底里了?」

  「也許是機器失靈了。這是舊東西,我學生時代用的。」

  菊子走進那房間裡。

  「不過,它還是聽我使喚的。姐姐,我替你縫。」

  「是嗎?裡子老纏著我,我心裡很著急。好像把她的手也縫上似的。儘管不可能縫到手,可這孩子把手放在這兒,我看著針腳,眼睛就模糊不清。布料和孩子的手朦朦朧朧的,仿佛粘在一起了。」

  「姐姐,你太疲勞啦!」

  「就是說,是歇斯底里呀。要說疲勞,得數菊子囉。在這個家裡,不累的,就是爸爸和媽媽了。爸爸也過花甲之年,還說什麼奶頭癢癢,分明是愚弄人嘛。」

  菊子到大學附屬醫院去探望朋友,歸途給房子的兩個小孩買了一塊西服料子,並正在縫製,所以房子對菊子也抱有好感。

  然而,菊子取代房子,一坐到縫紉機前,裡子就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舅媽給你買布料,還為你縫衣服呐,不是嗎?」

  房子一反常態致歉說:

  「真對不起。在這方面孩子跟相原一模一樣。」

  菊子把手搭在裡子的肩上,說:

  「跟外公去看大佛好不好。有金童玉女出來,還有舞蹈呐。」

  在房子的勸誘下,信吾也出門了。

  他們在長穀大街上漫步,看見香煙鋪門口放置著一盆栽的山茶花。信吾買了一包光明牌香煙,並稱讚了一番盆栽。盆栽掛著五六朵斑駁的重瓣山茶花。

  香煙鋪老闆說,重瓣斑駁不好,論盆栽只限於山茶花。於是他將信吾帶到裡院。這是約莫四五坪寬的菜地,在這些菜地前堆放著成排的盆栽。山茶樹是棵老樹,樹幹蒼勁,充滿了活力。

  「不能讓花總纏在樹上,也就把花給揪下來了。」香煙鋪老闆說。

  「就是這樣也還開花嗎?」信吾探問。

  「雖然開了很多花,但我們只適當地留下幾朵。店鋪前的山茶花綻開了二三十朵呐。」

  香煙鋪老闆談了侍弄盆栽的經驗,還談到鐮倉人愛好盆栽的一些新聞。他這麼一說,信吾想起商店街店鋪的窗戶上經常擺放著盆栽的情景來。

  「謝謝,真是好享受啊。」

  信吾剛要走出店鋪,香煙鋪老闆又說:

  「雖然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後面有些還可以……栽一盆盆栽的山茶花,為了不讓它枯萎,不讓它變醜,這裡就產生責任問題,對偷懶者來說倒是有好處啊。」

  信吾邊走邊點燃了一支剛買來的光明牌香煙。

  「煙盒上畫了一尊大佛。是為鐮倉製作的。」信吾說著將煙盒遞給了房子。

  「讓我看看。」裡子蹺著腳拿去了。

  「去年秋天房子從家中出走後,到過信州吧。

  「不是什麼出走。」房子頂撞了信吾一句。

  「那時候,在老家沒看過盆栽嗎?」

  「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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