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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信吾夜裡睡眠不足,翌日記憶力更壞,就心煩意亂,有時陷入感傷的深淵之中。

  或許信吾剛才就是在感傷中聽見修一呼喚菊子的聲音的。或許修一不僅是因為舌頭不聽使喚,而且是借著酒瘋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羞愧呢。

  通過含糊不清的話語,信吾感受到的修一的愛情和悲哀,只不過是信吾感受到自己對修一的期望罷了。

  不管怎麼說,這呼喊聲使信吾原諒修一了。而且,覺得菊子也原諒了修一。信吾因而理解了所謂骨肉的利己主義。

  信吾對待兒媳菊子十分溫存,歸根結底仍然存在著偏袒親生兒子的成分。

  修一是醜惡的。他在東京的情婦那裡喝醉了回來,幾乎倒在自家的門前。

  假如信吾出去開門,皺起眉頭,修一也可能會醒過來吧。幸虧是菊子開門,修一才能抓住菊子的肩膀走進屋裡來。

  菊子是修一的受害者,同時也是修一的赦免者。

  二十剛出頭的菊子,同修一過夫妻生活,要堅持到信吾和保子這把年紀,不知得重複寬恕丈夫多少次。菊子能無止境地寬恕他嗎?

  話又說回來,夫妻本來就像一塊可怕的沼澤地,可以不斷地吸收彼此的醜行。不久的將來,絹子對修一的愛和信吾對菊子的愛等等,都會被修一和菊子夫婦的這塊沼澤地吸收得不留形跡嗎?

  信吾覺得戰後的法律,將家庭以父子為單位,改為以夫妻為單位,這是頗有道理的。

  「就是說,是夫婦的沼澤地。」信吾自語了一句。

  「讓修一另立門戶吧。」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竟落下這樣的毛病:心中所想的事,不由地變成自語了。

  「是夫婦的沼澤地。」信吾這句話乃至包含著這樣一層意思:夫婦倆單獨生活,必須相互容忍對方的醜行,使沼澤地深陷下去。

  所謂妻子的自覺,就是從面對丈夫的醜惡行為開始的吧。

  信吾眉毛發癢,用手揉了揉。

  春天即將來臨。

  半夜醒來,也不像冬天那樣令人厭煩了。

  被修一的聲音攪擾之前,信吾早已從夢中驚醒了。當時夢境還記得一清二楚。可是,被修一攪擾之後,夢境幾乎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或許是自己心臟的悸動,把夢的記憶都驅散了。

  留在記憶裡的,就剩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墮胎的事,以及「於是,某某子成了永恆的聖女」這句話了。

  信吾在讀物語讀物。這句話是那部物語讀物的結束語。

  信吾朗讀起物語讀物來,同時物語的情節也像戲劇、電影那樣,是在夢中展現的、信吾沒有在夢中登場,是完全站在觀眾的立場上。

  十四五歲就墮胎,還是所謂的聖女,太奇怪了。而且,這是一部長篇物語。信吾在夢中讀了一部物語名作,那是描寫少年少女的純真愛情。讀畢,醒來時還留下了幾分感傷。

  故事是:少女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也沒想到要墮胎,只是一味情深地戀慕著被迫分離了的少年。這一點,是不自然的,也是不純潔的。

  忘卻了的夢,日後也無法重溫。閱讀這部物語的感情,也是一場夢。

  夢中的少女理應有個名字,自己也理應見過她的臉,可是現在只有少女的身材,準確地說,是矮小的身材,還留下朦朧的記憶。好像是身穿和服。

  信吾以為夢見的少女,就是保子那位美貌的姐姐的姿影,但又好像不是。

  夢的來源,只不過是昨日晚報的一條消息。這條消息貫以如下的大標題:

  「少女產下孿生兒。青森奇聞(思春)。」內容是,「據青森縣的公共衛生處調查,縣內根據『優生保護法』進行人工流產者:其中十五歲的五人,十四歲的三人,十三歲的一人,高中生年齡從十六歲至十八歲的四百人,其中高中生占百分之二十。此外,初中生懷孕的:弘前市一人,青森市一人,南津輕郡四人,北津輕郡一人。還瞭解到,由於缺乏性知識,雖經專科醫生治療,仍然難免死亡者占百分之零點二,造成重病者占百分之二點五,招致了如此可怕的結果。至於偷偷讓指定醫生以外的人來處理以致死亡的生命(年幼的母親),更是令人寒心。」

  分娩實例也列舉了四例。北津輕郡一個十四歲的初中二年級學生,去年二月突然陣痛,覺得要分娩,就產下孿生子。母子平安。現在年幼的母親在初中三年級走讀。父母都不知道女兒懷孕的事。

  青森市十七歲的高中二年級學生,和同班男同學私定終身,去年夏天懷了孕。雙方父母認為他們還是少年少女,就讓做了人工流產。可是,那個少年卻說:「我們不是鬧著玩,我們最近要結婚。」

  這則新聞報道,使信吾受到了刺激。成眠後就做了少女墮胎的夢。

  然而,信吾的夢並沒有把少年少女看作是醜、是壞,而是作為純真愛情的故事,看作是「永恆的聖女」。他入睡之前,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這件事。

  信吾受到的刺激,在夢中變得非常之美。這是為什麼呢?

  也許,信吾在夢中拯救了墮胎的少女,也拯救了自己。

  總之,夢竟表現了善意。

  信吾反思:難道自己的善良在夢中覺醒了嗎?難道自己在衰老之中搖晃的對青春的依戀,使自己夢見了少年少女的純真的愛情了嗎?信吾陶醉在感傷之中。

  或許是這夢後的感傷,信吾才首先帶著善意去傾聽修一那呻吟的喚聲,感受到了愛情和悲哀吧。

  三

  翌晨,信吾在被窩裡聽見菊子搖醒修一的聲音。

  最近信吾常常早起,很是懊惱。愛睡懶覺的保子勸道:

  「老不服老,早起會招人討厭的啊。」

  信吾也自覺比兒媳早起不好,他總是悄悄地打開門廳的門,取來報紙,又躺回被窩裡,悠悠地在閱讀。

  好像是修一到洗臉間去了。

  修一刷牙,大概將牙刷放在嘴裡不舒服吧,他不時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

  菊子碎步跑進了廚房。

  信吾起來了。他在走廊上遇見從廚房裡折回來的菊子。

  「啊!爸爸。」

  菊子駐步,險些撞個滿懷,她臉上微微染上了一片紅潮。右手拿著的杯子酒出了什麼。菊子大概是去廚房把冷酒拿來,用酒解酒,解修一的宿醉吧。

  菊子沒有化妝,微帶蒼白的臉上鮮紅了,睡眼滾溢了靦腆的神色,兩片沒抹口紅的薄唇間露出了美麗的牙齒。她羞怯地微微笑了笑。信吾覺得她可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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