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池田小姐不願來見您,她說她沒有理由來見您。她很不願意來,是我把她硬拉來的。」

  「是嗎?」信吾對英子說,「在這兒好?還是到外面找個地方好呢?」

  英子徵求意見似的望瞭望池田。

  「我覺得在這兒就行了。」池田板著面孔說。

  信吾心中有點張惶失措了。

  英子說過要把與修一的情婦同房的女子帶來見信吾,信吾卻置若罔聞。

  辭職兩個月之後,英子還要實現自己的諾言,這確實使信吾感到意外。

  終於要攤牌談分手的事了嗎?信吾在等待池田或英子開口說話。

  「英子嘮嘮叨叨的,我執拗不過她,心想即使見了您也解決不了問題,可還是來了。」

  毋寧說,池田的話帶著一種反抗的語調。

  「不過,我之所以這樣來見您,那是因為我以前也曾勸過絹子最好同修一分手。再說,我覺得來見修一的父親,請他幫助,促使他們分手,這不是挺好的嗎。」

  「嗯。」

  「英子說您是她的恩人,她很同情修一的夫人。」

  「真是位好太太。」英子插嘴說了一句。

  「英子就是這樣對絹子說的。可是,現在的女人很少因為情夫有個好太太,就放棄自己的愛。絹子曾說過:我還別人的丈夫,誰還我在戰爭中死去的丈夫?只要丈夫能活著回來,哪怕他見異思遷,在外找女人,我都讓他自由,隨他所好。她問我:池田,你以為怎麼樣?丈夫在戰爭中死去,就說我吧,自然都會有這種想法的。絹子還說,丈夫去打仗,我們還不是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嗎?丈夫在戰爭中死了,我們怎麼辦?就說修一上我這兒來的事吧,既不用擔心他會死,我也不會讓他受傷,他還不是好好地回家了嗎?」

  信吾苦笑了。

  「太太無論怎麼好,她丈夫也沒有在戰爭中死去啊。」

  「唷,這就有點蠻不講理了嘛。」

  「是啊,這是她酒醉後哭訴的……她和修一兩人喝得爛醉,她讓修一回家對太太說:你沒經歷過等待去打仗的丈夫歸來的滋味吧,你等待的是肯定會歸來的丈夫嘛,不是嗎?就這樣說,好,你就對她這樣說。我也是一個戰爭寡婦,戰爭寡婦的戀愛又有什麼品質不好呢?」

  「這話怎麼講?」

  「男人嘛,就說修一吧,也不該喝醉嘛。他對絹子相當粗暴,強迫她唱歌。絹子討厭唱歌,沒法子,有時只好由我來小聲唱唱。就是唱了,也不能使修一心情平靜下來,對左鄰右舍鬧得不像樣子……我被迫唱歌,也覺得受了侮辱,窩心得很。可我又想到,他不是在要酒瘋,而是在戰地養成的毛病。說不定修一在戰地的什麼地方也這樣玩弄女人吧。這樣一想,從修一的失態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位在戰爭中死去的丈夫在戰地上玩弄女人的樣子。我不由地一陣揪心,頭腦昏昏沉沉,在朦朧中產生了一種錯覺,自己仿佛成了丈夫玩弄的那個女人,唱著下流的歌,然後哭泣了。後來我告訴了絹子,絹子認為只有對自己的丈夫才會發生這種情況。也許是吧。後來每當我被修一逼著唱歌的時候,絹子也跟著哭了……」

  信吾覺得這是一種病態,沉下臉來了。

  「這種事,你們為自己著想,儘早不要這樣做啊。」

  「是啊。有時修一走後,絹子深切地對我說:池田,再這樣幹下去就會墮落的啊!既然如此,同修一分手不是挺好嗎?可是,她又覺得一旦分手,往後可能會真的墮落了。大概絹子很害怕這點吧。女人嘛……」

  「這點倒不必擔心。」英子從旁插話說。

  「是啊。她一直在勤奮地工作。英子也看見了吧。」

  「嗯。」

  「我這身衣服也是絹子縫的。」池田指了指自己的西服,「技術大概僅次於主任剪裁師吧,她深受店家的器重,替英子謀職的時候,店家當場就同意採用了。」

  「你也在那店裡工作嗎?」

  信吾驚訝地望著英子。

  「是的。」英子點了點頭,臉上微微飛起一片紅潮。

  英子是仰賴修一的情婦才進了同一家商店的,今天她又這樣把池田帶來了,英子的心情,信吾是無法理解的。

  「我認為在經濟上,絹子是不會太麻煩修一的。」池田說。

  「當然是這樣囉。經濟問題嘛……」

  信吾有點惱火,但話說半截又吞了下去。

  「我上看見修一欺侮絹子,我認真這麼說了。」池田耷拉著頭,雙手放在膝上,「修一畢竟也是負了傷回來的,他是個心靈上的傷兵,所以……」

  池田仰起頭來,又說:「不能讓修一另立門戶嗎?有時候我也這麼想,倘使修一和妻子兩人單獨過,他或許會同絹子分手的。我也做了種種設想……」

  「是啊。可以考慮考慮。」

  信吾首肯似的回答了一句。儘管反駁了她的發號施令,但確實也引起了共鳴。

  四

  信吾對這個名叫池田的女子並無所求,所以他沒有言聲,只是聽著對方的述說。

  作為對方來說,信吾既不肯俯就,倘使不是推心置腹地商量,又何必來見面呢。可她竟談了這麼多話,她似是為絹子辯解,其實又不儘然。

  信吾覺得是不是應該感謝英子和池田呢?

  他並不懷疑、瞎猜這兩人的來意。

  然而,大概信吾的自尊心受到損害了吧,歸途他順便去參加公司舉行的宴會,剛一入席,藝妓就附耳低聲說了些什麼。

  「什麼?我耳背,聽不見啊。」信吾有點生氣,抓住藝妓的肩膀。旋即又鬆開了手。

  「真痛啊!」藝妓揉了揉肩膀。

  信吾拉長著臉。

  「請到這兒來一下。」藝妓同信吾並肩走到廊道上。

  十一點光景信吾回到家裡,修一仍未回家。

  「您回來了。」

  房子在飯廳對過的房間裡,一邊給小女兒餵奶,一邊用一隻胳膊肘把腦袋支了起來。

  「啊,我回來了。」信吾望瞭望裡邊,「裡子睡著了?」

  「嗯。她姐姐剛睡著。方才裡子問:一萬圓和一百萬圓哪個多?啊?是哪個多呢?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來著。正說著外公一會兒回來,你問外公好囉,說著她就睡著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