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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七章 早露

  一

  正月初一,兒子修一說過:爸爸也滿頭銀髮了。當時信吾回答說:活到我們這把年紀的,有時一天就增添許多白髮。豈止一天,眼看著就變成花白哩。因為當時信吾想起北本來了。

  提起信吾的同學,現在大都已年過六旬,從戰爭期間直到戰敗之後,命途多舛,淪落者為數不少。五十歲一代身居高職者摔得也重,一旦摔下來就難以重新站起來。這個年齡的人,也大多讓兒子在戰爭中死去。

  北本就失去了三個兒子。公司的業務變成為戰爭服務的時候,他就成了一個派不上用場的技術員了。

  「據說他在鏡前拔白髮,拔著拔著就瘋了。」

  一個老朋友到公司拜訪信吾,談到了北本這一傳聞。

  「因為不上班,閑得慌,為了解悶,就拔起白髮來的吧。起初,他家裡人看著也不當回事,甚至覺得他何必那麼介意呢……可是,北本每天都蹲在鏡前。頭天剛拔掉的地方,第二天又長出了白髮。實際上白髮早已多得拔不勝拔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北本呆在鏡前的時間就更長了。每次看不見他的身影,他都一定是在鏡前拔白髮。有時即使離開鏡子不大一會兒,他就又馬上慌裡慌張地折回來,一直拔下去。」

  「那麼,頭髮怎麼沒被拔光呢。」信吾都快要笑起來了。

  「不,不是開玩笑。是那樣的。頭髮一根也沒有了。」

  信吾終於笑開了。

  「瞧你,不是說謊呀!」友人同信吾互相看了看,「據說北本拔白髮,拔著拔著,頭白漸漸都變白了,拔一根白髮,旁邊的兩三根黑髮轉眼又變白了。就這樣,北本一邊拔白髮,一邊定睛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自己的白髮更多了。他那眼神是無法形容哩。頭髮也明顯變得稀疏了。」

  信吾忍笑問道:

  「他妻子不說話,就聽任他拔下去嗎?」

  這位友人繼續一本正經地說:

  「剩下的頭髮越來越少了。據說剩下的僅有的少數頭髮也全白了。」

  「很痛吧。」

  「你是說拔的時候嗎?為了避免把黑髮拔掉,他格外精心,一根根地拔,並不痛。據醫生說,拔到最後,頭皮收縮,用手摸頭就會疼痛。沒有出血,拔禿了的頭卻紅腫起來。最後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他在醫院裡把剩下僅有的頭髮也全拔光了。多麼可怕啊!固執得令人生畏哩。他不願老朽,想返老還童。他究竟是瘋了才開始拔白髮,還是白髮拔得大多了才瘋的,就不得而知了。」

  「後來不是又好了嗎?」

  「是好了。出現了奇跡。光禿禿的腦袋上居然又長出毛茸茸的黑髮來。」

  「你可真能編故事啊。」信吾又笑開了。

  「是真事呀,老兄。」友人沒有發笑。「常言說瘋子是沒有年齡的。如果我們也瘋了,也許變得更年輕呢。」

  友人望瞭望信吾的頭。接著說:

  「我這號人是無望了,你們大有希望啊。」

  友人的頭幾乎全禿了。

  「我也拔拔試試嗎?」信吾嘟噥了一句。

  「拔拔試試,恐怕你沒有那股熱情拔到一根都不剩吧。」

  「是沒有。我對白髮並不介意。也不想頭髮變黑乃至想到發瘋。」

  「那是因為你的地位安穩,可以從萬人的苦難和災患的大海中嘩嘩地遊過來。」

  「你說得很簡單,猶如沖著北本說,與其去拔那拔不盡的白髮。莫如把發染了更簡單一樣。」信吾說。

  「染髮只是一種掩飾。有掩飾真相的念頭,我們就不會出現像北本那樣的奇跡。」友人說。

  「可是,你不是說北本已經去世了嗎?縱令出現如你所說的那樣的奇跡,頭髮變黑,返老還童也……」

  「你去參加葬禮了嗎?」

  「當時我並不知道。戰爭結束,生活稍安定以後才聽說的。即使知道了,那時空襲最頻繁,恐怕也不會到東京去的。」

  「不自然的奇跡是不會持久的。北本拔白髮,也許是反抗年齡的流逝,反抗沒落的命運。不過,壽命看來又是另一碼事。頭髮雖然變黑了,壽命卻不能延長。或許是相反。繼白髮之後又長出黑髮來,因此而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也許這才縮短了壽命呢。但是,北本的拼死冒險,對我們來說也不是毫不相干的。」友人搖了搖頭,下了結論。他的頭都歇頂了,邊上的毛髮簡直像一幅垂簾。

  「最近,不論碰到誰都蒼蒼白髮了。戰爭期間,像我這樣的人頭髮並不怎麼白,可戰爭結束以後,明顯地變白了。」信吾說。

  信吾並不完全相信夫人的話,只當作加油添醋的傳聞聽聽而已。

  然而,北本辭世的消息,也從別人那裡聽說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友人走後,信吾獨自回想方才的那番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心理活動。假如北本過世是事實,那麼他過世之前白髮變成黑髮這件事,大概也是事實吧。假如長出黑髮來是事實,那麼長黑髮之前他瘋了,大概也是事實吧。假如瘋了是事實,那麼在瘋之前他把頭髮都撥光,大概也是事實吧。假如把頭髮拔光是事實,那麼照鏡子時他眼看著頭髮變白了,大概也是事實吧。這樣看來,友人的話豈不都是事實嗎?信吾不寒而慄了。

  「忘了問他,北本死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的。頭髮是黑的呢,還是白的?」

  信吾這麼說了一句,笑了。這話和笑都沒有發出聲音,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就算友人的話都是事實,沒有誇張,可也帶有嘲弄北本的口氣吧。一個老人竟如此輕薄而殘酷地議論已故老人的傳聞,信吾總覺得不是滋味。

  信吾的同學中,死法非同尋常的,就是這個北本,還有就是水田。水田帶著年輕女子去溫泉旅館,在那裡悴然長逝。去年歲暮,有人讓信吾買了水田的遺物能劇面具。他吸收谷崎英子到公司裡來也是為了北本的吧。

  水田死於戰後,信吾可以去參加他的葬禮。北本死於空襲時期,這是後來才聽說的。谷崎英子帶著北本的女兒開具的介紹信到公司裡來時,信吾這才知道北本的遺屬疏散到歧阜縣後,就一直呆在那裡。

  英子說,她是北本的女兒的同學。但是,北本的女兒介紹這樣一個同學到公司來求職,信吾感到十分唐突。信吾沒見過北本的女兒。英子說她在戰爭期間也沒見過北本的女兒。信吾覺得這兩個女孩子都有點輕薄。要是北本的女兒同北本的妻子商量此事,因而想起信吾,就由她自己寫信來就好了。

  信吾對北本的女兒開具的介紹信,並不感到有什麼責任。

  信吾一看見經介紹而來的英子,就覺得她體質單薄,似是個輕浮的姑娘。

  但是,信吾還是聘請英子,並安排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英子工作已經三年了。

  三年的時光飛快流逝。後來信吾又想:英子怎麼竟能繼續呆下去呢。這三年裡,就算英子和修一一起去跳舞算不了什麼,可她甚至還出出進進修一的情婦的家。信吾甚至曾經讓英子作嚮導,去看過那個女人的家。

  近來英子對這件事感到無比苦惱,好像對公司也產生了厭倦。

  信吾沒有同英子談過北本的事。英子大概不知道友人的父親是瘋了之後死去的吧。或許她們之間的朋友關係,還沒有達到彼此可以隨便造訪對方家庭的程度吧。

  過去,信吾認為英子是個輕浮的姑娘。但是,從她引咎辭職這件事看來,信吾覺得英子也有些良心和善意。因為她還沒有結婚,這種良心和善意,使人感到很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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