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英子有點失措,說:

  「不過,最近他不說了。最近他不談他妻子的事了。」

  信吾幾乎氣得渾身發抖。

  信吾意識到修一所說的,是菊子的身體。

  難道修一要新婚的妻子去當娼婦嗎?如此無知,真是令人震驚啊!信吾覺得這裡似乎還存在著更可怕的精神上的麻木不仁。

  修一連妻子的事也告訴了絹子和英子,這種有失檢點的行為,大概也是來自這種精神上的麻木吧。

  信吾覺得修一十分殘忍。不僅是修一,連絹子和英子對待菊子也是十分殘忍。

  難道修一感受不到菊子的純潔嗎?

  信吾腦海裡浮現出身段苗條、肌膚白皙的麼女菊子那張稚嫩的面孔來。

  信吾也意識到由於兒媳婦的關係,自己在感覺上憎恨兒子,有點異常,但他卻無法抑制自己。

  信吾憧憬著保子的姐姐。這位姐姐辭世之後,他就和比自己大一歲的保子結了婚,自己這種異常難道潛流在自己生涯的底流,乃至為菊子而憤怒嗎?

  修一很早就有了情婦,菊子不知從何妒忌起了。但是,在修一的麻木和殘忍的影響下,不,也許因此反而喚醒了菊子作為一個女人的欲念。

  信吾覺得英子是個發育不健全的姑娘,比菊子還差些。

  最後,信吾緘口不言了。或許是自己某種寂寞的情緒抑制住自己的憤怒?

  英子也默默無言,脫下了手套,重新整了整自己的秀髮。

  四

  一月中旬,熱海旅館的庭院滿園櫻花怒放。

  這就是常說的寒櫻,從頭年歲暮就開始綻開。信吾卻感到自己仿佛處在另一個世界的春天裡。

  信吾誤把紅梅看作紅桃花。白梅很像杏花或別的什麼白花。

  進入房間之前,信吾已被倒影在泉水裡的櫻花所吸引,他走向溪畔,站在橋上賞花。

  他走到對岸去觀賞傘形的紅梅。

  從紅梅樹下鑽出來的三四隻白鴨逃走了。信吾從鴨子黃色的嘴和帶點深黃的蹼上,也已感受到春意了。

  明天要接待公司的客人,信吾是來這裡做準備工作的。辦理了旅館的手續,也就沒什麼特別的事了。

  他坐在廊道的椅子上,凝望著盛開鮮花的庭院。

  白杜鵑也開花了。

  濃重的雨雲從十國嶺飄了下來,信吾走進房間裡了。

  桌上放著兩隻表;一隻懷錶、一隻手錶。手錶快了兩分鐘。兩鐘錶很少走得一樣準確。信吾不時惦掛著。

  「要是總放不下心,帶一隻去不就成了嗎?」保子這麼一說,他也就覺得在理,可這已是他的長年習慣了。

  晚飯前下大雨,是一場狂風暴雨。

  停電了。他早早便就寢了。

  一覺醒來,庭院裡傳來了狗吠聲。卻原來是倒海翻江般的風雨聲。

  信吾的額上沁出了汗珠。室內沉悶,卻微帶暖意,恍如春天海邊的暴風雨,讓人感到胸口鬱悶。

  信吾一邊深呼吸,忽地覺得一陣不安,好像要吐血似的。六十壽辰這年他曾吐過少量血,後來安然無恙。

  「不是胸痛,而是心裡噁心。」信吾自己嘟噥了一句。

  信吾只覺得耳朵裡塞滿了討厭的東西,這些東西又傳到了兩邊太陽穴,然後停滯在額頭上。他揉了揉脖頸和額頭。

  恍如海嘯的是山上的暴風雨聲,又有一種尖銳的風雨聲蓋過這聲音迫近過來。

  這種暴風雨聲的深處,傳來了遠遠的隆隆聲。

  這是火車通過丹那隧道的聲音。對,信吾明白了。肯定是那樣。火車開出隧道的時候,鳴笛了。一

  但是,聽到汽笛聲之後,信吾頓時害怕起來,他完全清醒過來了。

  那聲音實在太長了。通過七千八百米長的隧道,火車只需七八分鐘。火車駛進隧道對面的洞口時,信吾似乎就聽見了這種聲音。火車剛一開進函南對面的隧道口時,旅館距這邊的熱海隧道口約七百多米遠,可怎麼可以聽見隧道裡的聲音呢?

  信吾用他的頭腦確實感覺到這聲音,同時也感覺到這穿過黑暗隧道的火車。他一直感覺到火車從對面的隧道口駛到這邊的隧道口。火車從隧道鑽出來的時候,信吾也如釋重負了。

  然而,這是樁怪事。信吾心想:明天一早就向旅館的人打聽,或者給車站上掛個電話探詢一下。

  信吾久久未能成眠。

  「信吾!信吾!」信吾也聽到了這樣的呼喚,既似夢幻又似現實。

  只有保子的姐姐是這樣的呼喚。

  信吾非常興奮似的,睜開了遲鈍的眼睛。

  「信吾!信吾!信吾!」

  這喚聲悄悄地傳到了後窗下。

  信吾一驚,猛然醒了過來。房後的小溪流水聲很響。還揚起了孩子們的喧囂聲。

  信吾起身把房後的木板套窗都打開了。

  朝陽明晃晃的。冬天的旭日潑撒下恍如經過一陣春雨儒濕的暖和的輝光。

  七八個去小學校的孩子聚集在小溪對岸的路上。

  剛才的呼喚聲,或許是孩子們互相引誘的聲音吧。

  但是,信吾還是探出身子,用眼睛去探索小溪這邊岸上矮竹叢中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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