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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製作年代一樣,作者不同,都是豐臣秀吉時代的東西。」信吾說罷把臉湊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臉,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點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間很寬,眉毛像一彎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從正上方把臉湊近它的眼睛,隨著那少女般潤澤的肌膚在自己的老花眼中變得朦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體的溫馨,仿佛面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氣。他把臉湊到離面具三四寸近,只覺一個活著的女子在微笑。這是一種美麗而純潔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確實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裡鑲嵌著黑色的瞳眸。老紅色的嘴唇水靈靈的,顯得特別可愛。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觸及它的時候,它的烏黑的大眼珠子從下往上轉動,下唇肉鼓了起來。信吾幾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把臉移開了。

  臉一移開,簡直就像假的一樣。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信吾悶聲不響,把慈童的面具裝進了袋子裡。這是紅地金線織花的錦緞袋子。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遞給了保子。

  「把它裝進去吧。」

  信吾仿佛連這個慈童面具的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澤的口紅,從唇邊往嘴角裡漸漸淡去。嘴微微張開,下唇裡側沒有成排的牙齒。那嘴唇猶如雪上的鮮花的蓓蕾。

  也許是信吾把臉靠得太近;幾乎和面具重疊起來,能劇面具才出現這種不應有的不正常的狀態吧。也許是製作面具的人所想像不到的狀態吧。在能劇舞臺上,面具與觀眾保持適當的距離,就顯得最生動。然而,如今即使相距這般近,還是顯得最生動的。信吾尋思:莫非這就是製作面具的人的愛的秘密嗎?

  這是因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種天國的邪戀般的激動。而且面具之所以遠比人間女子更加妖豔,可能是由於自己的老花眼的緣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連續出現一系列怪事,諸如在夢中擁抱姑娘,對戴面具的英子覺著可憐,幾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隱藏一種遊蕩的東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後,未曾貼近過年輕女子的臉。難道老花眼中還有一種朦朧和柔和的妙趣嗎?

  「這個面具嘛,就是作為香奠回禮送玉露茶來的,喏,就是在溫泉旅館裡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對保子說。

  「真可怕。」保子又重複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裡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廚房裡切蔥花,準備吃家鯽魚火鍋。

  四

  歲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邊洗臉一邊望著阿照。阿照領著一群狗崽子朝向陽處走去。

  狗崽都會從女傭房間的地板底下爬出來了,可究竟是四隻還是五隻還鬧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剛爬出來的狗崽,抱進了屋裡。狗崽被抱起來以後,非常馴順。但一遇見人就逃到地板底下。這窩狗還不曾成群出動到院子裡來。所以,菊子有時說是四隻,有時說是五隻。

  在朝陽的照耀下,這才弄清楚共有五隻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黃道眉雜棲的同一座小丘的腳下。這座小丘是當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襲,將挖出來的土堆成的,戰爭期間那裡也種過蔬菜。如今成了動物早晨曬太陽的地方。

  黃道眉和麻雀在這裡啄食過狗尾草的穗兒。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經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剛強的姿態屹立在小丘腳下,把土堆都覆蓋了。土堆上長著嬌嫩的雜草,阿照選中這兒。信吾佩服阿照這種聰慧。

  人們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後只顧忙於做早飯的時候,阿照已經把狗崽帶到最好的地方,一邊沐浴在和暖的朝陽之下,一邊給狗崽餵奶。悠閒地享受著不受人們干擾的暫短時刻。起初信吾這樣想,他向這派小陽春的美景綻開了笑容。雖是歲暮二十九日,可鐮倉卻是小陽春的天氣。

  仔細一瞧,五隻狗崽在擠來擠去地爭著母狗的奶頭,它們用前腳掌壓住乳房,像抽水機似的把奶擠了出來。狗崽發揮了驚人的動物本能。或許阿照覺得狗崽都長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願意再給它們餵奶了。所以,阿照要麼搖晃著軀體,要麼腹部朝下。它的乳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紅色的傷痕。

  最後阿照站了起來,掙脫開吃奶的狗崽,從土堆上跑了下來。一隻緊緊抓住奶頭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從土堆上滾落了下來。

  狗崽從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來,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卻滿不在乎地爬了起來,一時呆立不動,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來了。

  「咦?」信吾有點迷惑不解。這只狗崽的模樣,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又好像是與以前見過的一模一樣。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達①的畫。」信吾喃喃自語地說。「唔,真了不起啊。」

  ①宗達即法橋宗達(生卒年月不詳),日本江戶初期的畫家。

  信吾只在圖片上看過宗達的水墨畫小犬圖。他記得畫的是類似圖樣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現在才體會到那是一幅多麼生動的寫實畫,也就驚異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見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優美,那麼它就和那幅畫別無二致了。

  信吾覺得喝食面具是寫實的,酷似某人,他把這種想法同宗達的畫聯繫起來思索了。

  喝食面具製作者和畫家宗達是同時代的人。

  用現在的話來說,宗達畫的是雜種狗崽子。

  「喂,來看啊。狗崽全出來了。」

  四隻狗崽縮著小腳,戰戰兢兢地從土堆上爬了下來。

  信吾在盼望著,可是黑狗崽也好別的狗崽也好,在它們身上再也找不到宗達畫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尋思:狗崽成了宗達的畫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現實中的女人,或者是這兩種情況的兩種顛倒也是一種偶然的啟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掛在牆上,卻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櫥裡,就像收藏什麼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喚到洗臉間來觀看狗崽。

  「怎麼!洗臉的時候你們沒有發現嗎?」

  信吾這麼一說,菊子把手輕輕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邊從後面窺視一邊說:

  「早晨女人都比較著急,對吧,媽媽?」

  「敢情。阿照呢?」保子說。「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棄兒,總是徘徊轉悠,又不知轉到哪兒去了。」

  「把它們扔掉,又不願意囉。」信吾說。

  「兩隻已經有婆家了。」菊子說。

  「是嗎?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們說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們就想拿狗崽來頂替嗎?」

  「好像是這樣。」菊子然後又回答保子剛才的問題:「媽媽,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飯去了吧。」

  接著她對信吾解釋說:「鄰居都說阿照很聰明,大家都沒有想到它這樣聰慧呐。聽說,它對街坊的開飯時間都了如指掌,按時轉悠去了,很有規律。」

  「哦,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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