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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四

  信吾燒過香火後就站在寺廟的門旁,他以為在鳥山遺體告別式上會遇上大學時代的同學,可是一個也沒有看見。

  會場上也沒有像信吾這麼大歲數的來賓。

  也許是信吾來晚了吧。

  往裡窺視,只見站立在正殿門口的隊列開始移動,人們散去了。

  家屬都在正殿裡。

  正如信吾所想像的,鳥山的妻子還活著,大概站在靈柩緊跟前的那個瘦削的女子就是她了吧。

  她染過頭髮。不過,好像好久沒染了,發根露出了斑白來。

  信吾向這位老婦低頭施禮的時候,驀地想道:大概是鳥山長期患病,她來護理,沒有工夫染髮的緣故吧。當他轉向棺槨燒香時,不由喃喃地說:誰知道實際情況又怎麼樣呢。

  這就是說,信吾登上正殿的臺階,向遺屬施禮的時候,全然忘卻了鳥山的妻子虐待她丈夫的事。可是,轉身向死者致禮的時候,又想起這件事來了。信吾暗自吃驚。

  信吾不瞧遺屬席上的鳥山夫人一眼,就從正殿裡走出來了。

  信吾吃驚的,倒不是鳥山和他的妻子,而是自己的這種奇怪的健忘。他帶著幾分厭煩的情緒,從鋪石路上又折了回來。

  信吾心頭泛起一種忘卻感和失落感。

  瞭解鳥山夫妻之間的情況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縱令還有少數瞭解的人健在,也都失去了記憶。剩下的人,只有任憑鳥山的妻子隨便回憶了。大概不會有第三者會去認真地追憶這些事了吧。

  信吾也曾參加過六七個同學的聚會,一談到鳥山的往事時,都沒有人願意認真去追憶。只是一笑置之。其中一個漢子談及一些往事,也只對諷刺和誇張興致勃然,僅此而已。

  當時參加聚會的人,有兩位比鳥山先逝了。

  現在信吾心想:鳥山的妻子為什麼要虐待鳥山?鳥山為什麼又會受到妻子虐待?恐怕連當事人鳥山和他的妻子都不甚了了吧。

  鳥山帶著不明不白奔赴黃泉了。遺下的妻子也會覺得這些已成過去,成為對手鳥山不在人世的過去了。鳥山的妻子也會帶著不明不白而告別人間的。

  據說,那位在同學聚會會上談及鳥山往事的漢子的家裡,收藏著四五張傳世的古老的能劇面具,鳥山到他家時,他拿出來讓鳥山欣賞,鳥山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觀看著。據這個漢子說,鳥山初次觀看,對能劇面具並不怎麼感到興趣,恐怕只因回不了家,為了消磨時間才來看的吧。因為他妻子入睡以前,他是回不了家的。

  眼下信吾思忖:一個年過半百的一家之主,每天晚k這樣徘徊街頭,是在沉思什麼吧。

  擺設在遺體告別會上的鳥山的照片,可能是當官時過新年或什麼節日時拍攝的,他身穿禮服,是一張溫和的圓臉。可能經過照相館修飾了,看不見有什麼陰影。

  鳥山這副溫和的容貌顯得很年輕,同站在靈柩前的妻子很不相稱。只能認為是妻子被鳥山折磨得衰老了。

  鳥山的妻子個子矮小,信吾俯視著她那已經斑白的發根。她微微地耷拉著一邊肩膀,面容非常憔悴。

  鳥山的兒女以及可能是他們的愛人,並排站在鳥山的妻子身旁。信吾沒有留意看他們。

  信吾守候在寺廟門口,打算遇見舊友,就問一句「你家情況怎麼樣?」倘使對方反問同樣的話,他就想這樣回答:「總算湊合,至少到目前還平安無事,只是不湊巧,女兒家和兒子家還安定不下來。」

  就算彼此推心置腹地表白一番,可是彼此也都無能為力。也不願多管閒事。頂多只是邊走邊談,直到電車站就分手。

  就是這點,信吾也渴望得到。

  「就說鳥山吧,他已經死了,什麼受妻子虐待這類事不是全都無影無蹤了嗎?」

  「鳥山的兒女的家庭美滿和睦,這也是鳥山夫婦的成功吧。」

  「現今,父母對子女的婚姻生活究竟應該負多大的責任呢?」

  信吾喃喃自語,本想向老同學傾訴一番,可不知怎的,瞬間竟不斷地浮現在他的心頭。

  成群的麻雀在寺廟大門的房頂上啁啾鳴囀。

  它們劃出了一個弓形飛上了房頂,又劃出一個弓形飛去了。

  五

  從寺廟返回公司,早已有兩個客人在那裡等候了。

  信吾讓人從背後的櫥櫃裡把威士忌拿出來,倒在紅茶裡。這樣對記憶力多少也有點幫助。

  他一邊接待客人,一邊回想起昨天早晨在家裡看見的麻雀。

  麻雀就在後山山麓的狗尾草叢中。它們在啄食狗尾草的穗兒。它們是在啄狗尾草的穗兒呢,還是在吃蟲子?信吾正在思索,忽然發現原來以為是麻雀群,其中還混雜著黃道眉呢。

  麻雀和黃道眉混雜在一起,信吾更留意觀看了。

  六七隻鳥從這棵穗飛到另一棵穗,鬧得狗尾草的穗兒搖曳不止。

  三隻黃道眉比較老實,很少飛來飛去。不像麻雀那樣慌裡慌張。

  從黃道眉翅膀的光澤和胸毛的色彩來看,可以認定它們是今年的鳥。麻雀身上像是沾滿了灰塵。

  信吾當然喜歡黃道眉。正像黃道眉和麻雀的鳴聲不同,反映出它們的性格不同一樣,它們的動作也顯示出它們性格的差異。

  信吾久久地觀望著它們,心想:麻雀和黃道眉是不是在吵架呢?

  然而,麻雀歸麻雀,它們互相呼應,交錯飛來飛去。黃道眉歸黃道眉,它們相互依偎,難分難舍,自然形成鳥以群分,偶爾混在一起,也沒有吵架的跡象。

  信吾折服了。時值早晨洗臉的時分。

  大概是剛才看到廟門上的麻雀才想起來的吧。

  信吾送走客人,把門扉關上,轉身就對英子說:

  「喂,帶我到修一的那個女人家裡去吧!」

  和客人談話的時候,信吾就想著這件事。在英子來說,卻是來得意外。

  英子滿臉不悅,「哼」了一聲,表現了反抗的樣子。可她很快又露出了沮喪的神色,用生硬的聲音冷漠地說:

  「去幹什麼?」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您要去見她嗎?」

  信吾並不想今天就要去見那個女人。

  「待修一回來後,再一起去不行嗎?」英子沉著地說。

  信吾覺得英子是在冷笑。

  上車以後,英子一直緘口不語。

  信吾覺得光是自己羞辱了英子,蹂躪了她的情感,心情就夠沉重的了。同時也羞辱了自己和兒子修一。

  信吾不是沒有遐想過,趁修一不在家期間把問題解決了吧。但是,他察覺到這是停留在空想上。

  「我覺得,如果要談,就和她同居的女友談好囉。」英子說。

  「就是那個文靜的女人嗎?」

  「嗯。我請她到公司來好嗎?」

  「是啊。」信吾含糊其辭地說。

  「修一在她們家裡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鬧得不可開交哩。還讓她唱歌,她用悅耳的聲音唱了,唱得絹子都哭了。把絹子都唱哭了,可見絹子是很聽她的話呐。」

  英子這種說法很巧妙,她說的絹子大概就是修一的情婦吧。

  信吾不知道修一也會這樣撒酒瘋。

  他們在大學前下了車,拐進了一條小巷。

  「如果修一知道這件事,我就無法上公司去了,請您讓我辭職吧。」英子低聲地說。

  信吾不禁一陣寒栗。

  英子停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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