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山之音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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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吾準備給女孩讓路,他望瞭望對面,前面兩三家也種了向日葵。 那邊的向日葵,一株開放三朵花。那些花只有女孩家的一朵的一半大小,長在花莖的頂端。 信吾正要離去,又回頭望瞭望葵花。這時傳來了菊子的聲音: 「爸爸!」 菊子已經站在信吾的背後。毛豆從菜籃子邊緣探出頭來。 「您回來了。觀賞葵花呐。」 信吾覺得與其說觀賞葵花,莫如說沒有同修一一起回家而來到自家附近觀賞葵花,更使菊子感到不順心吧。 「多漂亮啊!」信吾說:「多麼像個偉人的腦袋呀,不是嗎?」 偉人的腦袋這句話,是剛剛這一瞬間冒出來的。信吾並不是先考慮到這一點才去觀賞花的。 然而,信吾這麼說的時候,他倒是強烈地感受到向日葵花擁有大度而凝重的力量。也感受到花的構造真是秩序井然。 花瓣宛如圓冠的邊飾,圓盤的大部分都是花蕊。花蕊一簇簇都是滿滿的,圓冠隆了起來,花蕊與花蕊之間並無爭妍鬥麗的色彩,而是齊整沉靜,並且洋溢著一股力量。 花朵比人的頭蓋骨還大。信吾可能是面對它的秩序井然的重量感,瞬間聯想到人的腦袋的吧。 另外,信吾突然覺得這旺盛的自然生命力的重量感,正是巨大的男性的象徵。在這花蕊的圓盤上,雄蕊和雌蕊都在做些什麼,信吾不得而知,但卻感到存在一種男性的力量。 夏日夕霧迷茫,傍晚海上風平浪靜。 花蕊圓盤四周的花瓣是黃色,看起來猶如女性。 信吾暗自思忖:莫非是菊子來到身旁,腦海裡才泛起這種怪念頭?他離開向日葵,邁步走了。 「我呀,最近腦筋格外糊塗,看見向日葵才想起腦袋的事來。人的腦袋能不能也像葵花那樣清晰呢?剛才我在電車上也在想:能不能光是拿腦袋去清洗或修補呢?說把腦袋砍下來未免荒唐,不過能不能讓腦袋暫時離開軀體,像送要洗的衣物那樣送進大學醫院,說聲麻煩您給洗一下,就放在那裡呢?在醫院清洗腦袋或修補有毛病的地方,這段期間,哪怕是三天一個禮拜,軀體可以睡個夠,不必翻身,也無需做夢。」 菊子垂下上眼皮,說: 「爸爸,您是累了吧?」 「是啊。今天在公司會客,我只抽了一口就把香煙放在煙灰碟裡。接著再點了一根,又放在煙灰碟裡。等意識到的時候,只見三支一樣長的香煙並排在冒著煙。實在不好意思啊。」 在電車裡幻想洗腦,這是事實。不過,信吾幻想的,與其說是被洗乾淨的腦袋,莫如說是酣睡的軀體。腦袋已經異處的軀體的睡法,似乎是很舒服的。信吾的確是疲倦了。 今天黎明時分,做了兩次夢。兩次夢中都出現死人。 「您沒請避暑假嗎?」菊子說。 「我想請假到上高地去。因為把腦袋摘下,無處寄存,我就想去看看山巒。」 「能去的話,那就太好啦。」菊子帶點輕佻的口吻說。 「哦,不過眼下房子在。房子似乎也是來休息的。不知道房子會覺得我在家好呢?還是不在家好?菊子你以為怎麼樣?」 「啊,您真是位好爸爸。姐姐真令人羡慕。」 菊子的情緒也有點異樣了。 信吾是想嚇唬一下菊子,還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掩飾自己沒有同兒子一道回家呢?他雖無意這樣做,其實多少也流露出這種苗頭。 「喂,剛才你是在挖苦我吧?」信吾淡漠地說了一句。 菊子嚇了一跳。 「房子變成那副模樣,我也不是什麼好爸爸啊。」 菊子不知所措。她臉頰飛起一片紅潮,一直紅到耳朵根。 「這又不是爸爸的緣故。」 信吾從菊子的語調中,仿佛感受到某種安慰。 三 就是夏天信吾也討厭喝冷飲。原先是保子沒有讓他喝,不知不覺間也就養成了這種習慣。 不論早起,還是從外面歸來,他照例首先喝一碗熱粗茶、這點菊子是非常體貼的。 觀賞葵花之後回到家中,菊子首先忙著給信吾沏上一碗粗茶。信吾呷了一半,換了一件單衣,端著茶碗向廊沿走去,邊走又邊呷了一口。 菊子手拿涼手巾和香煙尾隨而來,又往茶碗裡給他斟上熱粗茶。站了一會兒,又給他拿來了晚報和老花鏡。 信吾用涼手巾擦過臉之後,覺得戴老花鏡太麻煩,於是他望瞭望庭院。 庭院裡的草坪都已經荒蕪。院落盡頭的犄角上,一簇簇的胡枝子和狗尾草像野生一樣生長。 胡枝子的那一頭,蝴蝶翩翩飛舞。透過胡枝子的綠葉間隙隱約可見,似是好幾隻蝴蝶在飛舞。信吾一心盼著,蝴蝶或許會飛到胡枝子上,或許會飛到胡枝子旁邊,可它卻偏偏只在胡核子叢中飛來飛去。 望著望著,信吾不由覺得胡枝子那一頭仿佛存在一個小小的天地。在胡枝子的綠葉間忽隱忽現的蝴蝶翅膀美極了。 信吾驀地想起星星:這是先前在一個接近滿月的夜晚,透過後邊小山的樹林子的縫隙可以望見的星星。 保子出來坐在廊沿上,一邊扇團扇,一邊說: 「今天修一也晚回來嗎?」 「嗯。」 信吾把臉轉向庭院。 「有胡枝子的那頭,蝴蝶在飛舞吧,看見了嗎?」 「嗯。看見了。」 但是,蝴蝶似乎不願意被保子發現似的,這時候,它們都飛到胡枝子上方了。總共三隻。 「竟有三隻呐。是鳳蝶啊。」信吾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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