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但是,妙子依靠毒品投入到有田的懷抱以後,身心日漸恢復了健康,連咳嗽的老毛病也不治而愈了。

  妙子同時也害怕自己與有田分手後會再次沉淪下去。不過,兩人分手之後,她就可以毫無愧疚地面對有田的父母和佐山夫婦了。更重要的是,她從此就可以清清白白地做人了。然而,這一切僅僅是她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千代子不瞭解妙子心裡的這些想法,她站在同情者的立場上把一切都看得過於單純。

  「妙子,你實在是太固執了。難道你真能徹底跟他分手嗎?」千代子表情嚴肅地說,「你這人,愛有田也許只是嘴上說說,實際上你珍惜的是愛的體驗。你是捨不得放棄這種體驗,一旦你意識到這一點時,就會覺得自己所喜歡的男人乏味得很,可是,又擔心自己的那份愛的體驗也隨之消失……你會覺得,自己所喜歡的男人不過是女人心目中描繪出的愛的幻影,可望而不可即,於是便起了殺人的念頭。我說得對不對?無論是逃避還是繼續,最終受害的都是女人。」

  「千代子,我請你陪我去見有田。」

  千代子剛一點頭,妙子便四下尋找起來。她發現香煙店裡有一部紅色電話①。

  ①當時,日本的公用電話均為紅色。現在日本的公用電話絕大多數為綠色,少數為紅色。

  「等一下。」千代子立刻叫住正要給有田打電話的妙子,「先走一下在哪兒見面吧。中國麵館怎麼樣?還有,以我的名義邀請他好不好?」

  有田很快就出來接電話了。他一聽是妙子的聲音,不由得大吃了一驚。

  「有什麼事?」

  「我現在跟千代子在一起,希望你能出來一下。」

  「頂著大雨出去?」

  「天已晴了。」

  千代子見妙子一聽到有田的聲音,臉立刻就漲得通紅。

  「他說來。」妙子聲音嘶啞地說完之後,就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他問在什麼地方。」

  「我來說。」千代子接過電話,說了店名和走法。聽聲音,有田好像十分興奮的樣子。

  「他說馬上就來,好像很高興。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別是為了一點小事心裡結了疙瘩吧。」

  「也許是心裡的疙瘩。」

  快到銀座了,可是,夜幕中的霓虹燈卻宛如蒙上了薄霧一般模糊不清。

  千代子每月都在外面吃兩三次,不是她邀請別人,就是別人邀請她。她們以此來緩解工作上的壓力。千代子知道幾處既便宜又好吃的飯館,今晚的中國麵館就是其中之一。麵館位於東銀座的後街,門面很小,是一座二層小樓。

  麵館的一樓只有一個跑堂的,千代子挑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坐下,先要了兩份鍋貼。

  「這哪像是銀座呀!這麼僻靜,不會出什麼事兒吧?」妙子膽戰心驚地抬起眼皮向四周瞧了瞧。

  「沒關係。」

  「裡面是空著的嗎?」

  「裡面是廚房。」

  「只有廚房?」

  「這個……我也沒看過。你為什麼……」

  「我父親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犯的罪,所以……」

  「不,跟這裡完全不一樣,那是一家又髒又偏僻的中國麵館。」

  那家麵館從外面一看就知道是毒品交易的秘密場所。

  妙子的父親寺木健吉與那裡的女人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女人的丈夫從一開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表面上卻佯裝不知。凡是搞黑市買賣等地下交易的人,互相之間都握有對方的把柄,因此,任何想要脫離或者放棄這種行當的企圖都是不能容許的。寺木和那個女人也染上了吸食毒品的惡習。

  「在事發的兩年前,父親就開始經常變換住所,那些地方幾乎都不是人住的,周圍盡住著一些可怕的人。我當時知道父親幹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只好忍著咳嗽跟著他四處漂泊。」妙子向千代子和盤托出了過去的事情。

  中學同學的父親殺人的事,千代子也從報紙上讀到過。她至今還記得罪犯是在荒河泄水道的葛西橋一帶被抓住的。

  但是,在百貨商店的鳥市與妙子重逢後,她一直不敢提及此事。

  沒想到今天妙子竟主動地提起了這件事,而且語氣也十分平靜。千代子已沒有心思去吃眼前那盤鍋貼了。

  「後來,父親常常夜不歸宿,我半夜醒來時,看到父親的床上總是空空的。我還看見過那個女人兩三次呢!她長得很白淨,顯得有點兒胖。她像是一個很直爽的人,對什麼事情都滿不在乎。她還給我買過發帶呢!那時候,父親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可怕,我見了幾乎都給嚇癱了。」

  事情發生在那家中國麵館的後屋。妙子的父親在一間上了鎖的密室裡,突然被那女人的丈夫用槍頂住了。結果,妙子的父親刺了他一刀。

  那女人突然又站在了丈夫的一邊,一下子揪住了妙子的父親。妙子的父親用力推開那女人,自己逃走了。後來,那女人往自己的靜脈注射毒品而死,在她的胸前還發現了刀傷。

  「手槍也許只是用來嚇唬人的,因為裡面沒裝子彈,而且,那女人自殺也沒有目擊證人。」妙子說道。

  千代子負疚似的對妙子說:「對不起,來這個店又使你想起了父親的事。」

  「不,跟你沒關係。我父親的案子很快就要宣判了,最近我去見他時,他的樣子很怪。所以,大概是我有些神經過敏,說了一些令人掃興的話,實在對不起。」

  「有田一到,咱們就離開這裡吧。要是去一家熱鬧一點兒的咖啡店就好了。」

  「去熱鬧的咖啡店,我就不會告訴你這些事了。」

  「你把有田的事對你父親講了嗎?」

  「我說不出口,這種事只會給他增添煩惱。不過,他見我變化很大,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他被關在裡面,腦子整天想的只有自己的女兒,所以目光也就變得敏銳起來。他的目光好像是能把我看穿似的。自從跟有田住到一起以後,我就很少去看他了……上次我見他的時候,他還說:『你要是遇上了心愛的人,不要說自己有父親。』我真擔心他會去死。其實,我比父親感覺更敏銳……他雖然沒說,但我看出來他的身體狀況很糟,這不單單是心理方面的。他說:『就算是失去了心上人,你也要堅強地活下去呀!況且,世上好男人多的是。』聽起來,這些話簡直就像是遺言!我覺得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這時,有田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嘿!」

  他仿佛是期待著兩人在這裡享受一段快樂時光似的。不料,一向待人和氣的千代子突然板起面孔瞪了他一眼。

  妙子的臉上卻現出了羞怩的神態。

  「今晚到底是怎麼回事?」有田納悶地問道,然後,他坐了下來。

  「我去千代子那兒,順便約她一道來了。」

  「這個,你不說我也明白。她就坐在我的眼前嘛!」有田微微笑了笑。

  千代子坐直了身子說:「有田,你好好待妙子了嗎?」

  「你怎麼冷不丁……」

  「冷不丁你就答不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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