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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19.不在的人

  有田回鄉下老家已半月有餘。

  一個人留在家裡的妙子為排遣心中的不安和孤獨,每天拼命地幹活兒。她常常一直幹到深夜兩三點鐘,睡不多久,便迎來了夏日的黎明。

  在短短的睡眠時間裡,她夢見的幾乎全是布料的顏色和圖案。

  一覺醒來,映入眼簾的是堆在外面的東西和簡陋的房間。

  「簡直像個肮髒的病房。」

  妙子寂寞難耐,現在與從前兩個人時相比,宛如兩個不同的世界。

  窗戶被相鄰的樓房遮得嚴嚴實實,房間裡猶如蒸籠一般。兩人在一起時,由於不虞旁人窺視,這裡反而給人一種安全感。可是,現在妙子卻覺得這裡變成了一間「牢房」。她膽怯地揚起臉向四周看了看。她當然不會看到父親的身影。

  「只要想著父親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可是,她沒有看到父親。無論她的目光投向何處,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個不在的人的身影。

  妙子無奈,只好來到樓下的裁縫店繼續幹她的活兒。

  「真沒看出來,你這人挺堅強。」女房東贊道。

  妙子俯身點了點頭。

  「不過,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八月初的時候大概到過三十五六度吧。」

  「我覺得天熱的時候渾身都是勁兒。」

  「是嗎?還是年輕啊!你又不愛出汗……」

  妙子時常為心悸和喉痛所困,但她總是硬撐著挺了過來。

  妙子的工作季節性很強,秋天快到了,活兒也越來越少。儘管她心靈手巧,工作也很努力,但作為一個不懂裁縫的幫工,她害怕人家辭掉自己。不僅如此,更令她擔心的是,可怕的秋天就要來臨了。

  四五天以前,她收到了有田寄來的一封無情的信。

  「請把我的書和筆記本收拾一下,然後全部給我寄來好嗎?用男人的名字……母親要是知道是你寄來的,又要嘮嘮叨叨給你寫信了。」

  這些話,深深地刺痛了妙子。

  信中,有田還說想儘早回去,把他的東西賣掉也可以,家裡目前的情況使他暫時還不能脫身云云。妙子心裡清楚,這僅僅是一些藉口而已。

  「他是不敢明言分手啊!」

  有田的母親來信說他父親病了,他回去已經過了好些日子,也不知他父親現在怎麼樣了。

  父親若是真的生病,有田就應該在信中寫上兩筆。他就是為這個回去的。可是,他在信中卻隻字未提。

  妙子再一次感到,有田一家人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並已將自己拒之門外。

  「他母親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願讓我知道。」

  有田被困在家族的城堡之中,他們想把妙子排除在外。妙子從有田的信中感受到了他家人的敵意。

  可是,當初妙子也未認真考慮有田家人的想法就冒然闖入了有田的生活,自己還未接受對方,就指望對方接受自己嗎?

  兩人尚未謀面,妙子就把有田的母親當做自己的母親來看待了,這種想法豈不是太天真了嗎?結果,有田的母親果然成了她與有田之間的最大障礙。

  妙子在攝影展上倒在有田的懷裡,既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又像是許多年以前的事。

  自那以後,妙子奉獻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只有分手……」

  妙子勇於斬斷情絲,多半是為了有田及其家人的幸福著想。有田是其家族中的一員,他無法從家族中獨立出來。

  「即使是在鄉下的家裡,他也一定在為我苦惱呢!」

  因有田囑咐她寄包裹時不要用自己的名字,所以,妙子甚至還擔心寫斷交信用自己的名字是否妥當。妙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

  她不恨有田,也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因此,對有田也就談不上責備或者原諒。

  給予的東西即使對方不還,實際上自己也已經得到了。只有去愛,才能獲得愛。妙子在與有田相愛的同時,也徹底改變了自己。

  妙子雖然為將要失去有田而感到悲傷,但是她堅信自己不會白愛一場,愛終將是有回報的。她對於愛有她自己的信念。

  樓下的女房東曾驚歎妙子的堅強,而妙子能夠堅持到今天,或許正是依靠有田所給予的力量才挺過來的。

  妙子感到,自己連身體都被有田改變了。她全身一緊,腦海中又浮現出有田的身影。

  上次去拜訪市子時,有田就已經不在了。妙子怕被市子察覺,於是就早早地回來了。

  可是,臨近月末,妙子擔心靠在下面店裡幹活兒的那點微薄收入撐不下去,於是便想去問問托市子找的工作怎麼樣了。

  妙子隨即放下手裡幹了一半的活兒說道:

  「對不起,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下午不能來了。」

  妙子那瘦削的身影剛從店門口消失,女房東就不滿地對另一個女工說:

  「這讓我怎麼辦?今天要交的活兒還有三件沒弄完……」接著,她話鋒一轉,「那姑娘這些日子常常自言自語,有時還揮舞拳頭,看了怪嚇人的。」

  「大概是被那個學生甩了吧。聽說當初他們還自稱兄妹……」

  「可不是!我一聽他們這樣說,就知道有問題。明擺著的事兒,可是他們還掖著藏著的,這不單單是怕人恥笑,裡面肯定還有別的名堂!」

  「妙子好像很癡情。」

  「那樣的話,男人反而會被寵壞的。你也要注意呀!」女房東哧哧笑道。

  「我可笑不出來。像妙子這麼好的姑娘上哪兒去找啊!」

  「那姑娘幹什麼都很專心,幹活兒也是……」

  「嗯。」女士點了點頭,「在旁邊看的人都覺得累得慌,難得她生得又是那麼俊俏。」

  妙子臨出門前只是在嘴唇上塗了一點兒口紅,沒有化妝的臉整個兒都暴露在太陽底下。

  剛一坐上目蒲線電車,妙子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故鄉似的,抑制不住內心一陣激動。

  她想:「今天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伯母。」可是一到了家門前她又躊躇起來,最後,還是穿過樹林繞到了後門。

  「哎喲,你怎麼從後邊……」保姆志麻大吃了一驚。

  她對妙子說:「夫人現在不在家。」

  妙子立刻兩腿一軟,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了。

  「快請進……上次你走了之後,夫人說,你大概還會來,如果夫人不在的話,就請你等一會兒。」

  「哦。」

  志麻給妙子端來一杯果子露,上面還漂浮著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冰片。

  「新買的電冰箱?」妙子輕聲問道。

  「是的。」

  妙子還不知道家裡添置了這個新玩藝兒。白色的冰箱使廚房的一部分好像變了一個樣兒。

  「你不在家,我現在幾乎忙不過來。最近,阿榮又來這兒住了,她一點兒也不肯幫我。」

  「阿榮……」

  「她是隔一天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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