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五


  「我們從強羅坐纜車上了山,穿過大湖,越過十國嶺,總共玩了大半天。」

  他的這番話,實際上是說給佐山聽的。

  「然後,阿榮就回來了嗎?」市子問。

  「嗯。她回去了。」

  佐山暗想:於是,他就來這裡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如此說來,他還沒得到滿足。

  整整一天,光一好像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可是他說,什麼也不想吃,佐山勸他喝點兒啤酒他也拒絕了。

  「阿榮她一定是喜歡上你了!」佐山對光一說,「難道你沒有感覺?」

  「沒有。」光一搖了搖頭。

  「她是怕被您二位丟開不管,所以才纏上我的。」

  「那麼,我們索性就丟開不管好了。」

  「不行,那樣的話,我又要挨她的整了。」

  「那丫頭,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是吧?」佐山希望市子能夠同意自己的看法。

  「我看未必。」

  「她還是個孩子嘛!」

  「不對,她哪像個孩子!周圍的人都得給她讓道,聽她的擺佈。她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

  市子一口氣說完之後,感到臉上熱乎乎的。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給你弄點兒涼的喝吧。」市子對光一說著,起身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自己和佐山兩個人時,光一頓時感到有些緊張。他訥訥地說:「阿榮說,星期一打算去事務所上班。」

  「哦?」

  「她說歇了很長時間,很過意不去,想讓我陪她一起去向您道歉……」

  「阿榮竟然會過意不去?」佐山笑了笑,「這樣吧,星期一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你們來吧。」

  「好的。」

  「三個人一塊兒吃頓飯。」

  「好。」

  光一不清楚佐山所說的「三個人」當中,除了自己和佐山以外,另一個是市子還是阿榮。他沒敢問。

  光一趕著來報告了自己和阿榮的箱根之行,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可是,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為什麼非要來報告或坦白不可呢?

  這其中,當然有自我辯護的成分,不過,埋藏在光一心底裡的不滿情緒是驅使他來這裡的主要原因。

  光一做夢也沒想到,阿榮居然會愛上佐山!這次箱根之行使他看到了無法自拔的阿榮正在苦苦地掙扎。

  他不敢對市子說,也不能告訴佐山。儘管如此,他還是來了。

  阿榮說大家受市子的擺佈,而市子又說大家受阿榮的擺佈。兩人都使用了「擺佈」這個詞,這不能不引起光一的深思。

  昨晚,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仿佛像一個小丑。前次,山井邦子在自己的眼前服了毒,而這次,又被阿榮折騰得團團轉。

  這時,市子端著橘子汁走了進來。

  可是,屋裡的氣氛依然沉悶,佐山看起了晚報,市子的臉也繃得緊緊的。

  「我該告辭了。」光一說道。他想回去好好歇一歇。

  他剛一出門,就感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困倦和疲勞一齊向他襲來。

  看來,佐山所說的「三個人」當中自然也包括阿榮在內。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他想向對面的兩個人追問在箱根所做的一切?而阿榮又將會採取什麼態度呢?光一越尋思越煩。

  在下坡的轉彎處,後面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光一回頭一看,原來是方才將自己送到大門口的市子又追了上來。

  「天太熱了,我也想順便出來轉轉。」

  蒸騰在夜空中的暑氣將微明的河對岸壓成了一條線。

  「您要去河灘嗎?」光一問道。

  「不,我只想到前邊那一帶……」

  無形中,出來散步的市子倒像是送光一似的。光一隨著她那沉重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說道:

  「夫人,昨晚我見到清野先生了。」

  這件事,光一在佐山面前忘記說了。

  「他請我吃了晚飯,而且還交給我一項新的工作。」

  「太好了。」市子輕聲說道。

  「我還會見到清野先生的……」

  「是嗎?」

  「我總覺得,大概是因為我跟夫人很熟悉,所以他才對我多方關照的。」

  「不會的吧。」

  「不,是真的。」

  「你沒必要想那麼多。」市子不快地說。

  來到了小站前的路燈下,市子駐足說道:

  「再見。」

  她見光一還在猶豫,便催促道:

  「快去吧,電車已經進站了!」

  「是。」

  「回去好好歇歇吧,你大概也累壞了。」

  市子很少用這種攆人的口氣說話。

  光一乘上電車之後,市子沿著河岸向前走去。後面來了一輛汽車,市子側臉躲避著燈光。在車燈的前方出現了一對父女,父親牽著女兒的手,女兒身穿一件長長的和服。

  市子登上了堤壩,緩緩地蹲在青草叢中。

  今晚,她不想聽到清野的名字。可是,她出來追光一的結果卻好像是很想知道似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捫心自問。

  時至今日,她已不再想見清野了,而且,她認為清野肯定也跟自己一樣。

  但是,清野對光一的關照,也許正像光一說的那樣,是看在市子的面子上吧。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市子失去從容了。年輕時經歷的那次動人心魄的戀情再次湧上了她的心頭。

  「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想,大概是由於近來阿榮和妙子的事,擾得自己心神不定的緣故吧。

  她揚起臉,見河面上有一條燈火通明的遊船。

  船上傳來了年輕女子哧哧的笑聲和帶有鼻音的說話聲。從堤壩到河灘,幽會的男女隨處可見。

  一位年輕的母親抱著不肯入睡的嬰兒在河灘上走來走去,還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白色的小狗在散步。

  市子忽然想起,在失去清野的那天晚上,自己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蹲在堤壩上的。自從嫁給佐山以後,她再沒有這樣過。

  「我是不會改變的。」

  市子自言自語地說著,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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