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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您和伯母表面上顯得很親切、很了不起,可是實際上卻一點兒也不理解我。你們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兒!」

  「也許是吧。」

  「我就討厭您這樣!滿臉慈祥,慢聲細語……」

  「你連我的臉都討厭了嗎?」

  「我所說的『討厭』是指您和伯母的做法。」繼而,阿榮又氣憤地說,「哼,你們怎麼想的,我都知道!」

  「哦?你的性情怎麼變得怪起來?」

  「對,就是這麼怪!我的性格比妙子還要怪!」

  「你不要拿妙子比!」佐山正色道。

  「你的父母都來到了東京,可是妙子的卻沒有。」

  「來不來隨他們的便。妙子的家人死的死,抓的抓,當然來不了了!」

  「這個『當然』是什麼意思?」

  佐山這麼一發火,阿榮不由得血往上湧,她不甘示弱地說道:

  「要是不願讓我父母來,就把他們都攆回去好了!」

  「你聽我把話說完!」

  「不!您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既然我父母來到了東京,那我這個礙眼的就該從這裡消失,對不對?這正是打發我走的一個好機會,對不對?既然不願我這個討厭鬼插在您二人中間,您就明說好了,何必像今天這樣,對我不理不睬的呢?您盡可以直截了當地拒絕我再去事務所……伯父實在是太卑鄙了!」阿榮越說越激動,熱血直沖頭頂,她顫抖著將身子蜷作一團。

  佐山宛如被突如其來地狠狠打了一巴掌,與其說是痛苦,倒不如說是感到觸電一般地震驚。

  阿榮捂住臉,嗚嗚地大哭起來。

  「對不起。」

  佐山驚慌失措地趕緊道歉,連聲調都變了。

  「罵吧,您再罵得狠一點。」

  「我心裡怎麼想的你是知道的。剛才不過是你把我惹火了,所以才……」

  「知道什麼?我不知道!」

  「你很可愛呀!」

  佐山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

  一陣喜悅湧上了阿榮的心頭,她聲音顫抖地說:「被伯父罵了一通,我心裡非常高興!我這是生平第一次挨人罵。爸爸、媽媽和學校的老師從沒罵過我。」

  「是我不好。」

  「您用不著哄我,您若是不罵我,我就回去。我……」說話之間,阿榮突然被抱了起來,她的雙腳幾乎離開了地面。

  她閉上眼睛仰起頭,微微張開的嘴唇中間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阿榮臨走前留下話說,她房間裡的東西誰都不准動。市子非常理解她的心情。

  女人最忌諱旁人亂動自己身邊的東西了。

  這四五天來,阿榮一直杳無音信。可是,市子並不太生氣,她覺得這正是阿榮的性格。

  「她們剛剛換到一個新地方,一定是忙得不可開交。不過,音子會不會是累病了……」

  哪怕來個電話也行啊!音子也真是太粗心了。

  音子母女走後的第三天,阿榮的父親打來了電話。

  「其實,目前我還……」當他問起阿榮的情況時,市子感到十分尷尬,若說自己不知道阿榮的去處,聽起來好像欺騙人家似的。

  三浦來訪時,市子曾順口答應轉告阿榮。這樣一來,對方肯定會認為市子站在音子的一邊,不願把阿榮的去處告訴他。

  無論如何,要說市子不知阿榮的去處,的確令人難以相信。阿榮本應住在市子家裡,可是市子並沒有明確地告訴三浦她已去了音子那兒。

  三浦在市子面前有些心虛,同時,他寧願將阿榮託付給市子,也不願讓她跟音子生活在一起。

  「明天我就要回京都了,回去之前,如果可能的話,請……」三浦在電話裡客氣地說道。

  「好的,今明兩天,我若是見到阿榮的話……」

  市子只得含糊其辭地應承道。

  那天,就因為三浦晚來了一個小時,竟與女兒失之交臂。明天,他就要走了。他在電話裡的聲音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市子雖無意為三浦抱不平,可是嘴裡卻嘟噥道:「阿榮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真讓人操心!」她打算進阿榮的房間瞧瞧。

  這兩三天,天氣異常悶熱,阿榮那間潮濕的小房間也該透透風了。

  「真是的。」

  市子一進屋就皺起了眉頭。

  床上的被褥十分淩亂,梳粧檯上扔著幾個沾著口紅的紗布團,在一堆頭油和雪花膏的瓶子當中,有的連蓋子也沒蓋上。

  窗簾的金屬掛鉤上掛著衣架,上面胡亂地搭著淺褐色和粉色的花格衣服以及化纖襯裙。

  那些衣物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酒味兒。

  「她竟會是那種姑娘?到底還是……」

  然而,這「到底還是」的意思連市子自己也不甚明瞭。

  窗邊的桌子上堆著阿榮從市子的書架中拿來的小說、流行雜誌等。書堆旁邊赫然擺著一本厚厚的日記本。

  「裡面究竟寫了些什麼呢?」

  市子極想偷看一眼,從中或許能夠找到揭開阿榮心中秘密的鑰匙。

  市子躊躇了片刻,終於沒能擋住那本日記的誘惑。她認為自己有必要瞭解阿榮內心的秘密。

  她坐在床上,伸手拿起了日記本。就在這一刹那,阿榮那溫潤的嘴唇又浮現在她的眼前。她想瞭解阿榮的心情變得更加迫切了。她覺得,阿榮的嘴唇已同意自己這樣做了。

  但是,日記的開頭幾頁只有寥寥數語,從中找不到任何線索。阿榮的字很漂亮,這也許是得益于母親的遺傳吧。每篇日記只有隻言片語,可是,有的地方卻是整頁的圖畫。

  「X月X日。伯母。雪山。極樂圖。」

  群山的上方畫著一張酷似市子的面孔,這是日記的第一頁。

  「X月X日。這個家裡要是有個小孩子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疼愛他……」

  市子心裡一動,這是阿榮來後不久寫的。

  這也許是阿榮胡亂寫的。不過,無兒無女的市子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又看見了一個成熟的女人。

  她羞得面紅耳赤,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了。她迅速地往下翻看著,目光停在了最後一頁上。

  「X月X日。我喜歡伯母,喜歡伯父。因為喜歡伯母,所以就更喜歡伯父。因為喜歡伯父,所以就更喜歡伯母。不能因為我喜歡伯母,就不准我喜歡伯父。不能因為我喜歡伯父,就不准我喜歡伯母。我喜歡迷戀伯母一個人時的自己,喜歡迷戀伯父一個人時的自己,討厭同時喜歡他們兩人時的自己……明白嗎?不明白。伯母是女人,伯父是男人,我是女人……」

  市子用顫抖的雙手將日記放了回去,然後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阿榮的房間。

  將近晚上七點半時,市子換上了一件新做的單和服,也沒跟女傭打個招呼就出了家門。

  這四五天來,佐山每天下班都按時回來。可是,今天他遲遲未歸,令市子坐立不安。

  坡道的轉彎處突然出現了丈夫和阿榮的身影,市子不由得「啊」的一聲站住了。

  佐山顯得十分慌亂,阿榮也有些張皇失措。

  市子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幸好朦朧的夜色為他們遮掩了臉上那不自然的神情。

  市子忍不住張口問道:「阿榮,出什麼事了嗎?」

  「對不起,伯母……」

  佐山避開市子的目光,邁步朝前走去,把阿榮甩給了市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因為太忙了?」市子見阿榮顯得很緊張,便和顏悅色地問道。

  「家裡只有媽媽和我兩個人,所以,媽媽說請您幫忙給物色一個保姆。」阿榮趁機岔開了話題。

  「我以為你們到了阿佐穀之後,會給我來個電話呢!」市子說道,「那天你們剛走,你父親就來了。」

  「……」

  「佐山告訴你了嗎?」

  「沒有。詳細的情況還沒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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