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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和夫吸了一支煙,然後就回去了。對方的邀請顯得十分鄭重其事,阿榮也沒有多說什麼。其實,她正悶得慌,本想留和夫多坐一會兒。

  雖然佐山未見得能去,但阿榮還是把票放在了佐山的辦公桌上,然後用鎮紙壓住。

  大家都在安靜地工作著,阿榮信步走到那個戴眼鏡的女秘書桌前:

  「與其談論格雷斯·凱麗和費雯麗生孩子的事,倒不如說說戰爭遺孤。聽說西德有八萬五千人,英國有三萬五千人,你說,這難道不是問題嗎?」

  「什麼?」

  「就是美國兵的私生子……」

  「那麼,在日本有多少?」

  「聽說在亞洲,估計有一萬多人呢!」

  「真的嗎?」

  正在寫東西的女秘書停下了手中的筆。

  「當媽媽還不容易嗎?」阿榮說道。

  「噢,你是指我們午休時議論的事?」

  女秘書這才弄明白阿榮的意思,她無奈地看了阿榮一眼。

  過了四點佐山仍未回來。

  事務所的人三三兩兩陸續離去了。阿榮望著佐山那張辦公桌,盼著他快些回來。

  不知不覺院子已被樓影完全蓋住了。

  阿榮暗想,莫非佐山從法院直接回去了?抑或是有人請他去吃飯了?

  「太過分了!」

  她感到仿佛被遺棄了。佐山連個電話也不來。

  她生平第一次等人白等了半天。

  平時若是沒有特別的事情,掌管鑰匙的那個年輕人總是六點鎖門回去。他坐在遠處不時偷偷地向阿榮這邊張望著。

  阿榮終於冷靜下來,無精打采地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是不是暗示我不要去伯母家,也不要來事務所……」

  阿榮真想一賭氣回母親家去。

  「我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伯母肯定是生我的氣了。」

  然而,遭到冷遇後,阿榮想回去的還是母親家,她既有些不情願,又感到寂寞孤單。

  不過,她只到了事務所而不去市子家,真不知市子會怎麼想。

  聽光一說,父親也曾去了市子那兒。

  「爸爸他……」

  阿榮不知父親有什麼事,她在心中呼喚著父親,同時又在呼喚著伯母。

  她十分沮喪,又重新抹了抹口紅。這時,佐山突然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辛苦你了。沒成想弄到這麼晚,忙得我連打電話的工夫都沒有。」

  佐山向那個值班的年輕人表示了歉意。

  當他的目光移到自己的桌上時,發現了舞會的招待券。他這才向阿榮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阿榮走到佐山的桌旁說:

  「是張先生的公子送來的。」

  「哦。」

  佐山把票隨手塞進衣袋裡。

  阿榮立刻心中一緊。

  「其中的一張是送給我的。他說,若是先生不方便的話,另一張就給伯母……聽說張先生不能去。」

  「那你該先說一聲,我以為既然放在我的桌子上……」佐山溫和地說著,從衣袋裡掏出票,放在了阿榮的面前。

  阿榮沒有理會,默默地垂下了頭。

  「怎麼了?」

  佐山以為阿榮在傷心落淚,便欲低頭瞧她的臉。但是,他發覺值班的人站在不遠處,於是便又對阿榮說:

  「回家吧。你也跟我一塊兒回去吧。市子天天盼著你呢!」

  「伯母她……」

  阿榮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佐山若無其事地起身出去了。

  同往常一樣,他們去有樂町站坐車。阿榮邁著碎步緊跟在佐山的身後。

  佐山的背影給人一種安然的美感,但是今天卻宛如一堵牆橫亙在阿榮面前,令她不敢隨便張口。

  此時正值下班回家時間,電車大都擁擠不堪,汗臭難聞,目蒲線亦是如此。這擁擠的電車中,佐山和阿榮被分作兩處。

  過了洗足①以後,電車內空多了,佐山和阿榮終於坐到了一起。然而,兩人一句話也沒說,佐山只是默默地看著報紙。

  ①地名。

  僅僅過了四五天,佐山對阿榮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竟然變得很生分。這種態度對年輕的阿榮來說是十分殘酷的。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到了懸崖邊上,面前就是黑洞洞的崖底,她害怕極了。

  阿榮任性刁蠻,說話刻薄,常常使人不愉快。可是,人家一旦真的生起氣來的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很委屈,怨天尤人。她在心理上尚未脫盡稚氣。

  她以這種孩子般的心態當然無法理解佐山今日的態度。

  她以為佐山還在為自己那晚喝醉酒而生氣呢,市子恐怕也不會高興。自己說很快就回來,可是一去就杳無音信。她擔心市子會把母親忘記留下地址的事也歸罪於自己。

  除了這些以外,最令她惴惴不安的是,佐山夫婦趁自己不在的這幾天談論自己時的那種「夫婦」的感覺。

  阿榮崇拜市子,尊敬佐山。可是,當二人合為「夫婦」時,她有時會產生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情深意篤、長相廝守的中年夫婦對於身邊的年輕姑娘往往懷有戒心。

  阿榮是根本體會不到夫妻之間的那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的。

  她親吻市子、糾纏佐山均是出於對二人的極度愛戀,同時亦不可否認她有插足二人之間窺視他們內心世界的動機。即是說,這也許是一個女孩子對夫妻這種形式的一種扭曲的反抗和厭惡心理在暗中作祟吧。

  由一對關係破裂的夫妻撫育成人的阿榮,內心深處對作為「夫妻」的佐山和市子懷有某種憎恨心理,什麼「感情好的夫妻」,想起來就令她作嘔。

  剛一下電車,陣陣的晚風便由多摩河上吹了過來。這風亦使人感到盛夏已至。

  佐山仍是一聲不吭。

  阿榮的心情漸漸煩躁起來,她不願帶著這種不痛快的心情出現在市子面前。她感到胸腔憋悶得幾乎快要爆炸了。

  剛一踏上無人的坡道,她便歇斯底里地對佐山吼道:

  「太過分了!伯父您實在是太過分了!您生氣不理人家,難道要把一個女孩子活活憋死嗎?」

  佐山驚愕地站住了。

  「我根本就沒生你的氣呀!」

  「騙人!騙人!您跟伯母合夥……」

  「合夥……『合夥』是什麼意思?」

  「就是同謀犯!」

  「同謀犯?」

  「不錯!您跟伯母合夥像對待不良少女一樣……」

  「不良少女?」

  「是的。你們兩人把我看成了不良少女!」

  「荒唐!」佐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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