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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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被拋棄的老糊塗』?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這孩子說話真是沒大沒小!」 「這種人多的是,哪兒沒有?我見得多了,真是慘不忍睹!夫妻分手原本是無奈的事,但我可不希望您因此而變成老糊塗!」 「今後只有咱們娘倆相依為命了,將來不知會怎樣呢!沖這一點,媽媽也不能糊塗啊!」 音子和女兒睡在空蕩蕩的新家裡,內心感到無限的惆悵和寂寞。 音子害怕今後自己會感到孤獨。身邊只有阿榮一個人,而自己卻摸不透這孩子的心思。 阿榮說了母親一通之後,便酣然入睡了。音子望著熟睡中的女兒那張可愛的小臉,心中暗想: 「這孩子遇上什麼傷心事都不會糊塗的,她還沒到那種年齡,再說,她也不是那種人。」想到這裡,音子忽然發覺女兒長得並不像自己,她不由得聯想到了自己。人到中年,便被丈夫遺棄了,只能靠往日的回憶來安慰自己。她不願阿榮遭遇同樣的不幸,而且,阿榮也不會是這種命運。 音子是在阿榮這個年齡嫁到大阪去的。作為妻子,她從未有過自己的想法,更沒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做過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丈夫來考慮,她所想的只有如何服侍好丈夫,連女兒都說她糊塗,看來,她的確是個「被拋棄的老糊塗」。 丈夫離家出走後,留給她的只有不盡的怨恨。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那座古老宅院裡的亡靈,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音子捨棄了大阪的房子,重新恢復了自我。這時,她才理解了阿榮離家出走的心情。同母親共同生活的女兒未必都會感到親人的溫暖,有時反而會鬱鬱寡歡。 「今後,這孩子一定會孝順的。」音子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是,無意中她還是把自己的幸福寄託在了別人的身上。 音子想,自己與丈夫三浦共同生活了多年,最終還是分手了。也許自己與阿榮在一起生活將會更難。 「將來這孩子結婚以後……」 阿榮睡得很沉。 在新家迎來的第一個早晨是陰沉沉的。可是,過了不久,陰雲便漸漸散去,天空豁然開朗起來。初升的太陽剛一露頭,晨風便被烤熱了。畢竟已進入七月了。 連日來,音子一直睡眠不足,但剛剛開始的新生活令她精神振奮,而且,當她看到女兒那張生氣勃勃的笑臉時,渾身仿佛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大清早一起來,阿榮便在光禿禿的院子裡種美人蕉和草杜鵑,音子做夢也沒想到女兒會變得這麼勤快。 她驚喜地望著女兒,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昨晚你睡得真香啊!媽媽在一旁看著都覺著高興……」 「也許是因為回到自己的家裡,所以才睡得這麼踏實。」 其實,阿榮心裡還在惦念自己在市子家裡的那間小屋。她臨來的時候,也沒收拾一下,日記還扔在桌子上。當時她告訴市子自己星期日——即第三天就回去,可是,現在反而懶得動了,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難道這是對市子的一次小小的示威嗎?若說是與母親的重逢使她不願再見市子,則有悻於她的自尊心。阿榮對市子的戀慕中還深藏著一份自尊心,這就是那種對自己估計過高的自尊心。由此,她往往把市子理想化了。 「我只想做一個平凡而善良的人。」市子這樣說過,可是,阿榮卻不以為然。 不錯,如今的市子確實是在努力為自己塑造「平凡」的形象,但她在做姑娘的時候絕不是這樣的。結婚對於女人來說難道竟是一劑毒藥嗎? 「伯母,您害怕再次戀愛,所以才把自己的犄角藏了起來。這樣就等於殺了一整條牛。」 「阿榮可真不簡單,還知道這樣的格言。不過,我可不是需要犄角的鬥牛。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默默無聞的善男信女,儘管世事變化莫測,但他們都能夠應付裕如。」 阿榮對市子嘴唇的感受,遠比光一的要強烈得多。與市子接吻令她情感迷離,身心處於極度的亢奮之中。晚一點兒去見市子,反而使她興奮不已。 阿榮在荒蕪的院子裡一邊種著花草,一邊唱著歌:「姑娘,莫要留戀故鄉,故鄉只是臨時的居所……」這是一首古老的東北民歌,是姑娘出嫁時唱的歌。音子暗想,阿榮或許正是把這陋屋當成了臨時的居所。阿榮歡快的歌聲仍掩蓋不住那哀婉的曲調。 音子在一塊小牌子上寫上「教書法」,然後,把阿榮叫到了跟前。 「沒想到,媽媽還挺要強呢!您教得了嗎?會有人來嗎?每個月收多少錢?」 「這個……我也不知道到底能掙多少?你去問問市子吧。」 「伯母她怎麼會知道?她絕不會想到媽媽的臉皮會這麼厚。您真的能教嗎?」 「你別看我樣樣都不行,但字還拿得出手。我覺得,字這玩藝兒非常奇妙。最近,不是很流行學書法嗎?」 「媽媽,若是掛牌教書法的話,要不要說明師承或向政府申請?」 「我想不用。若是不行的話,人家會找上門來的。我只消買來書架,再擺上幾本書法書就可以了。」 「然後用大阪話講課。萬一真有弟子跟您學的話,人家會笑話您的。」 「其實,媽媽正經是在神田出生長大的呢!我只是為了跟大阪出生的女兒做伴才說大阪話的。」音子乘興接著說道:「首先,你就是我的第一個弟子……」 這個星期天是與市子約好回去的日子,阿榮約母親去神田的舊書市選購書法方面的書籍。那天晚上,阿榮醉得不成樣子,第二天,她就隨母親離開了市子家。她不願緊接著又在星期天見到他們夫婦。 阿榮既喜歡市子,又喜歡佐山,二人合為一體她也喜歡。可是有的時候,阿榮卻惱火他們兩人在一起。 阿榮一直拖到星期二才動身。 「請市子幫我們物色一個保姆,另外,別忘了替我問佐山先生好……」 阿榮渾圓的肩膀在燦爛的陽光中顯得很有光澤。 她在阿佐穀坐上的公共汽車並沒有駛向多摩河方向,而是朝東京站駛去。佐山的事務所就在東京站的附近,阿榮打算先去見佐山。她把自己這樣做的原由都推給了公共汽車。 上班的高峰時間已過,公共汽車頂著盛夏炎炎烈日慢吞吞地行駛在靜謐明亮的街道上。 偏偏就在大醉而歸的那天夜晚,阿榮沒有見到佐山。每當想起這事,她不由得雙頰緋紅。 佐山關注阿榮時,往往會不自主地從眼神和隻言片語中流露出愛意。這份男歡女愛的愉悅心情,阿榮從市子或光一身上是體會不到的。她已被佐山深深地吸引住了。年輕的光一是她兒時的夥伴,她覺得光一對自己的愛慕總是一覽無餘,簡直沒意思透了。她不是酒肆女,可是對於年齡與自己相差很大的男人她非但毫不介意,反而心存好感。她甚至覺得委身于這樣的男人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感。這一切,連她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阿榮雖有些迷惘,但更多的則是氣憤。因為,佐山似乎從不把她作為一個女人來看待。 對佐山的那種哄小孩子似的態度,阿榮早就不滿了,恰如手裡拿著一副好牌,卻怎麼也贏不了似的。 她有時甚至賭氣地想:「若是他嫌我是個黃毛丫頭,那我就先跟光一結婚,然後再分手。這樣他就會對我另眼相看了。」 她是一個姑娘家,對市子無論怎樣親近都可以,可是對於佐山就要有分寸了。 她從未想過要取代市子或離間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自從親吻過市子以後,她不但想誘惑佐山,更想把他緊緊地抓住。佐山若是關心自己,就應當毫無顧忌地佔有自己。她明知自己的這種想法荒唐,但心中的女人意識還是在不斷地慫恿著她。 她記得母親曾說過,每個人的感覺都各有不同。音子的女友當中,有一個人曾結過三次婚。聽說每一次結婚她都給音子寫信,說自己很幸福,而且還說,再婚比初婚幸福。到了第三次結婚,她又說這次最幸福,第二次婚姻與這次簡直沒法兒比。 母親說:「也許有人覺得結婚一次比一次幸福。難道這也是命中註定的嗎?」 「這樣的人不是沒有。」 「這就是每個人的人生啊!」母親竟然感慨不已。 阿榮一個人住在東京站飯店的時候,鄰屋的老人帶來了一個年輕女人,她從早到晚嗲聲嗲氣地叫個不停,一會兒「啊」地一聲,一會兒「呀」地一聲,全然不顧忌周圍的人。有時,她還瘋瘋癲癲地說個不停,時而還唱兩句。由此,阿榮對女人又有了新的認識。對市子的崇敬及其自身的孤傲性格使她覺得那女人實在噁心。可是,那女人歇斯底里般的尖叫聲卻令她久久不能忘懷。女人竟會發出那種聲音嗎?現在,她忽然覺得,有時女人的這種尖叫也許是喜極而發的吧。不過,在正人君子的佐山面前,任何女人恐怕都不會如此放肆的。 汽車在四穀見附①的教堂前剛一停下,就見光一上來了。 ①地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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