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六九


  沒想到阿榮的父親會來這裡,市子連忙向門口走去。

  身材高大、衣冠楚楚的三浦領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站在門口。

  那孩子的眉眼酷似阿榮,市子幾乎都不願多看上一眼。

  他穿著一件漂亮的襯衫和一條短褲。

  阿榮一直住在這裡,而且一小時前音子又剛剛來過,因此,市子仿佛有愧於三浦似的,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給您添了許多麻煩,所以,這次想來道個歉……」

  三浦也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請進……」

  「阿榮在嗎?」

  「這……」

  阿榮父親的目光已明白無誤地表明,這次是專程來看女兒的。

  若是早來一個小時的話,他還能見到阿榮,不過,音子也在場。

  市子也拿不准他們是見面好,還是不見面為好。

  當著市子的面,見到父親帶著同父異母的弟弟,阿榮會做何反應呢?

  「阿榮剛走不久……」

  市子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告訴他阿榮隨母親音子去了新家。

  「哦,她出去了?」三浦茫然地重複道。

  「您是何時到的?」

  「您是說來東京嗎?我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天了。」

  「您打算呆多久?」

  「再呆兩三天。」

  「我會設法告訴阿榮的。請您把住址留下吧。」

  「好吧。」

  站在門口的三浦正要往名片的背面寫住址,市子馬上說道:

  「我正要去看牙醫,可以陪您走一段路。您先進來吧。」說著,把他引到了客廳。

  不知三浦是住在友人家,還是不願阿榮知道住處,他寫的地址是清木挽町二光商會的內田轉。難道他現在也是孑然一身了嗎?

  市子與音子從前在女校是同學,儘管她們天各一方,但遇事她總是站在音子一邊批評三浦。如今,見到三浦這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市子覺得此人亦有他自己悲哀的故事。

  市子與三浦父子坐上了電車。電車剛一啟動,三浦便喃喃地說:「這一帶真不錯。」他似乎若有所思。

  小男孩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窗外的遊樂園,三浦的目光隨之也被引向了窗外。

  「阿榮這孩子很怪,小時候總是讓我抱,一放下她就哭個不停。她從小就不喜歡她母親。」

  「……」

  「一聽說她離家出走,我就感到是我把她慣壞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這時,對面駛來一趟電車,待電車過後,三浦又繼續說道:

  「後來,聽說您在照顧她,我就放心了。我說這話也許不負責,不過,我覺得這樣對她最好。」

  三浦對妻子如此不信任,市子聽了也無可奈何,她只好說:「我們也沒為阿榮做過什麼。」

  「不,聽說音子來東京要與阿榮一塊兒生活……」三浦的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笑容。

  到了新橋以後,小男孩開始鬧起來,三浦馬上帶著他消失在人流當中。

  音子的新居有一間兩坪的西式房間、一間四疊的茶室及六疊的和式房間,飯廳和廚房合二為一,顯得十分寬敞,洗澡間的旁邊還有一間三疊的保姆房間。

  新建的房子小巧緊湊,房內敞亮,彌漫著草席的清新氣味。

  音子欣喜地說:「跟大阪那個發黴的老房子相比,這裡真是清爽無比!」

  「這草席太單薄了,走一步都擔心會陷下去。」

  阿榮還摸了摸細小的房柱,指頭上沾了一些白粉。音子似乎忘了神經痛,忙忙碌碌地收拾著房間。

  阿榮嘲諷道:「您可真想得開。」

  「那還不都是為了你……」

  「別把什麼事都往人家身上推!您總是這麼說,真不像個做母親的!」

  「還不是因為你來了東京?我能逃出那個黑窩還得感謝你呢!」

  「真傻!找到離家出走的女兒,還表示感謝,您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這樣一來,兩個人就能在一起生活了,難道這不讓人高興嗎?」

  「有什麼可高興的!」

  兩個拌著嘴,阿榮的心情漸漸好起來。她麻利地打開了行李。

  「你別用刀割,那樣一來,菜刀就不快了,繩子也不能再用了。」音子說道。

  阿榮見屋子的一角放著熟悉的祖傳佛龕、佛具,便笑著說:「這些東西與新房子太不協調,就像是把佛像裝進了塑料盒裡。」不過,她心裡卻覺得佛龕仿佛又像是坐在那裡的一位慈祥老人。很久以來,阿榮終於又在母親的面前孩子般地撒起嬌來。溫暖的親情使她變成了一個乖女孩兒,來東京以後的緊張的情緒也悄然消失了。

  片瀨來的保姆回去以後,家裡只剩下了母女二人,音子親切地問:「阿榮,為了慶祝喬遷之喜,你想吃點兒什麼?」這親切的話語如同一股暖流流入了阿榮的心田,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媽媽這樣對自己說話了。

  母女倆並排站在灶台前,興致勃勃地做著飯,看她們高興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在玩過家家。

  從鄰家的廚房傳來了女人的說話聲,並不時地飄來陣陣烤魚的香味兒。

  六疊的和式房間前面是狹小的庭院,站在遊廊上可以望見樹牆後面鄰家的廚房及浴室裡的燈光。

  這裡與大阪的高宅深院及市子家的三層樓不同,即使是關緊木格窗和防雨窗,阿榮也覺得仿佛睡在馬路邊似的,沒有絲毫的安全感。

  「媽媽,您睡得著嗎?」

  「睡不著。」說著,音子泫然欲泣。

  「我想起了許多往事。對了,阿榮,你一直住在市子伯母家的三樓嗎?」

  「是啊,那是最差的一個房間!」

  「你又信口胡說!」

  「您不是問我住哪間房子嗎?」

  「我想起了自己從前曾住過的那間屋子。我跟市子睡在一起,但不是你住的那間……」

  「媽媽,我真羡慕您,跟婚前的伯母是同年好友。」

  「現在我們也是同年呀!」

  「現在不同,您已經是被拋棄的老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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