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六


  音子身穿一件樸素的和服外套,雖然樣式很老,但卻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她脫下外套,從旅行袋裡拿出一件染得恰到好處的結城箭族和服換上了。

  她又拿出一條藍底白茶花的腰帶系上了。

  「我該先見見佐山再換衣服。」她這時才發覺佐山不在。

  「佐山還沒回來。」

  「他的生意還那麼好。」

  「聽說你認識大阪的村松先生?他是佐山的朋友,現在就住在這兒。」

  「哦,真沒想到!那我更該重新換上衣服了。」

  「算了,也不知村松先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不必太客氣。你看看我,最近穿衣服總是這麼隨隨便便的。」

  「我可不能跟你比呀!」

  「哦,我差點兒忘了。謝謝你送給我的和服腰帶。」

  「我該給你買更鮮豔的,你一點兒也不見老。」

  「只是外表顯得年輕罷了。我從法國小說裡看到,這叫『年輕的木乃伊』或『經老的女人』。因此,我討厭自己這副樣子。」

  「這不挺好嗎?你再瞧瞧我,簡直難看死了!不過,說著說著,我倒像是回到了從前似的。」

  「是啊,你要是來參加祝賀福原老師七十七歲壽辰的聚會就好了。」

  「我哪兒顧得上呀!去的人多嗎?」

  「嗯。」

  「市子,你從前收集的那些貝殼,現在還有嗎?」

  「有啊!聚會時,島津還說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呢!還說是生物學上的一大發現!她說,情敵也有死的時候……」

  「真的死了嗎?」音子瞅著市子。

  「死了。」

  島津也許有她自己的情敵,不過,音子指的當然是那個同清野結了婚的女人。市子在東京會館見到清野時,才知道她已經死了。在那以前,市子從未在別人面前提起過那個女人。

  「死了?」音子又將市子的話變成了疑問式,她嘀咕道:「要是你同他結了婚,說不定也會死呢!」

  「討厭!你怎麼這樣說?」

  「我是說有這個可能,人的命運誰也說不準。當初你哭著與清野分手,結果嫁給了佐山,現在不是很幸福嗎?要分手就趁年輕的時候,到了我這個年齡就徹底完了……」

  「無論如何,女人若能和初戀的情人終生廝守,也不失為人生的快事……有人也會這樣認為。」

  「人嘛,什麼想法沒有?」說罷,音子話鋒一轉:「市子,你還在搞工藝美術嗎?」

  「早就扔了。本來,那也算不上是什麼藝術。」

  市子年輕時,一進工作間就幾乎是廢寢忘食。然而,近年來她連和服都沒心思去設計了。

  從阿榮來的半年前開始,市子突然變得像二十歲的姑娘似的,心裡常常會冒出一些朦朧的幻想。如今回想起來,她感到萬分惆悵,到了這個年齡的人,難道只有自己才這樣嗎?當她百無聊賴時,常常會感到頭昏眼花。

  「佐山先生簡直是太好了。」音子自以為是地說。

  「不過,也許帶有某些缺點的丈夫會更好一些。請借我梳子用一下。」

  市子拉開了梳粧檯的抽屜。

  「阿榮這孩子一向任性,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這兩三年來我真是拿她毫無辦法,她的個性太強了!」

  「也不全是那樣。」

  「她一有工夫就從清水的那個舞臺往下跳①,可就是不來幫我做點兒什麼。她從來不考慮自己的前途,也不願吃苦!」

  ①書中的前後文對此未作交待。

  「也許是因為她還年輕。最近,她去佐山的事務所幫忙,幹得還蠻不錯。」

  「那因為是你安排的。她尊敬你、愛戴你,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她給我的信也是這樣寫的。」

  市子沒敢告訴音子,阿榮也喜歡佐山。另外,見到了阿榮的母親之後,市子的疑心竟也夢一般地煙消雲散了。

  兩個人坐在那裡沒完沒了地聊著。

  音子又提起打算跟阿榮在東京生活的事。

  「三浦先生呢?」

  「我提出離婚不是正中他的下懷嗎?」

  「可是,我不主動提出來,他也不會說的。我們之間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了。」

  「……」

  「不過,作為一個女人,我害怕失去丈夫和家,這樣阿榮也會瞧不起我的。你能理解我嗎?」

  「能理解。」市子機械地答道。

  「實際上,房子已經賣了,家也不復存在了,只有戶口上有丈夫和女兒,給人一種家的感覺罷了。」

  「……」

  「阿榮離家出走時,我認為她是去了她父親那裡,於是,第一次去了他在京都的那個家。」說到這裡,音子降低了聲音,「他的兒子,來年該上小學了。」

  「哦?後來呢?」

  「我又能怎麼樣?這已經成為事實了,我總不能把那孩子殺了吧?」

  「……」

  「女人總會生孩子的。京都的那個女人也……」音子無奈地說。

  「我就沒生。」

  「還有以後呢!」

  「以後?過了四十……」

  「嗐,那有什麼?」

  不知何時,阿榮來到了走廊上。

  「媽媽,伯母,該吃飯了。聊得差不多就行了。」

  音子從大旅行包裡取出一隻小紅盒子,默默地交給了阿榮。盒子裡裝的是一塊奇特斯坤錶。纖細的橙色麂皮錶帶佩上金色的小表,看上去宛如一隻手鐲。

  「是給我的?」

  阿榮眼睛一亮。

  音子說,她在八重洲口下車後,已經在大丸的辻留隨便吃了一點兒。不過,她還是陪市子吃了晚飯。阿榮也坐在旁邊一起吃了。

  妙子生性不喜歡見人,她總是跟保姆在一起吃飯。可是阿榮卻喜歡跟佐山夫婦在一起吃飯。為了不致使人產生誤解,妙子有時也隨阿榮跟佐山夫婦一起用餐。

  在歡迎阿榮母親的餐桌上,妙子沒有出來作陪。

  阿榮坐在一旁一聲不響地吃著飯,母親和市子談話時她幾乎沒說一句話。望著乖覺聽話的阿榮,市子覺得她似乎變成了小孩子。

  當市子與阿榮商量讓她母親睡哪兒好時,她爽快地說:

  「就睡在我旁邊吧。」

  「那……」

  「再添一套被褥就可以了。」

  「一塊兒睡行嗎?」市子向音子問道。

  不久,佐山和村松陸續回來了。

  在大阪,村松與音子久未謀面,這次居然能夠一起住在佐山家令他感到十分新鮮,於是,他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山井邦子的事。

  但是,畢竟男女之間的話題不同,他們男女分開各談各的,一直聊到深夜。

  「我已經買了車票,是明晚十一點的特快。三浦太太,您……」村松問道。

  「我也不知……」音子正支吾著,阿榮卻插上一句說:「我媽媽待兩三天就走。」

  市子和音子對看了一眼。

  「音子,洗個澡吧。」說罷,市子陪音子去了洗澡間。

  「你聽她都說了些什麼!」音子不悅地說道。

  「她對媽媽都吃醋,埋怨我一直跟你說話,沒理她。」

  「把她伯母據為己有……」音子輕輕地笑道。

  「這家裡的一切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不由得讓人想起了往事。」

  「大阪的你那個鋪子還不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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