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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身體不適,在家休息呢!」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阿榮她什麼也沒說……」

  「已經沒什麼事了,就是血壓有點兒高。」

  「那樣的話,我就不便打攪了。」光一失望地看了看表。

  「實際上,因前幾天聽說您想看扇雀演的歌舞伎,但嫌買票麻煩,於是,我就買了來,請您去看。」

  「謝謝,是什麼時候的?」

  「今天晚上。」

  「今晚?」

  市子吃驚地看著光一。

  「我好不容易才買到了兩張。」

  「然後,你就追我來了?」

  「對,是的。」

  「在這兒遇到我,是不是打攪你了?今天是星期天,夜總會和酒吧的美人們都休息,你不是約了她們中的一個人吧?」

  市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便用這種話來搪塞。

  「再不就是阿榮拒絕了你的邀請,然後你就讓我來頂替。」

  市子半開玩笑地說。

  「不是的!夫人,阿榮這種人……」

  「你們不是青梅竹馬的夥伴嗎?」

  「我們只是互相知道對方的缺點。」

  「那就是說,你們互相之間十分瞭解呀!」

  「您和佐山先生對阿榮是不是過於嬌縱了?」

  「她很可愛,不是嗎?她對佐山照顧得很好……」市子雖然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在想,阿榮會不會是為了一個人照顧佐山因而拒絕了光一的邀請?

  「難為你的一片好意,那我就去看看吧。幾點開演?」

  「五點開演。」

  「哎呀,早就開演了!」

  「不過,您喝完咖啡之後也來得及。」

  光一很快找到了一家咖啡店。他們上了二樓。

  「真暗,是特意弄暗的吧。」市子往周圍看了看,只有一對年輕人坐在裡面。

  「好香啊!」

  很久以來第一次喝上咖啡,市子只覺得全身舒坦極了。

  「光一,你不喜歡阿榮嗎?」

  「您怎麼又提起她了?其實您搞錯了,不是阿榮跟我怎麼樣,她只是不滿意您對我好罷了。」

  「是嗎?」

  市子感到,光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拿著杯子的手上。

  若是對阿榮沒有意思,那他為什麼還總來呢?

  市子把杯子送到嘴邊,瞟了一眼杯底的咖啡。這時,光一開口道:「夫人,我在公司看見清野先生了。」

  「哦?」

  「他們東方產業公司準備印製對外宣傳的掛曆,他為此來我們公司,據說要用彩色照片。」

  光一畢業於一所私立大學的商學系。市子知道,他之所以能進這家大的美術印刷公司工作,全憑商業美術家的父親的後門。

  「掛曆……」

  一聽到清野的名字,市子頓時緊張起來,她想把話題轉移到掛曆上去。

  「是的。聽說是送給國外客戶的,因此,清野先生說,最好展現日本的自然景物,但不是富士山、日光或櫻花。比如,八月份可以印上日本的貝殼啦等等……」

  從前,清野曾見過市子少女時代搜集的貝殼。他大概是難以忘懷,所以才脫口而出的吧。

  「我這裡也有一些貝殼呢!」市子溫情脈脈地看了光一一眼。

  這個青年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市子和清野之間會有一段關於貝殼的往事。市子的話語中吐露出了自己的一段隱秘,心裡產生了一種青春騷動般的快感。

  「用貝殼的彩色照片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也這樣認為。這樣一來,既有季節感,又體現出了島國情調。」

  「還有大海……」

  市子昔日曾眼望小口殼,心中思念出海遠航的戀人。那時,她自認為如漂亮的貝殼一般可愛。

  「我雖然在營業部工作,但是我想改行做攝影,幫助他完成這套掛曆。夫人,能讓我欣賞一下您的貝殼嗎?」

  「當然可以。不過,沒有多少,而且也不稀奇,恐怕不會派上用場。我不知道究竟哪些是日本特有的貝殼,要瞭解這些是很困難的。」

  「是啊。」

  「你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清野先生嗎?是上星期二見到的。他在法國餐館裡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記得十分清楚。那天在公司見到他,我一眼就認出來了。當然,清野先生並不記得我。」

  「他提起我了嗎?」

  「沒有。當時我沒有說話。」光一觀察著市子面部表情的變化,「他差點兒說出來……」

  「說出來也沒關係。」市子輕描淡寫地躲了過去。

  市子知道,年輕的光一對自己懷著一種非同尋常的好感。令市子吃驚的是,在他的面前,她對自己與清野的那段戀情非但無怨無悔,反而還有一種甜蜜溫馨的感覺,連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出了咖啡店以後,他們從鐵路橋下穿過,向東京寶塚劇場與帝國飯店之間的那條路走去。那一帶正在修建高架高速公路,周圍髒亂不堪。

  光一一邊走,一邊向市子訴說著自己住在那家的煩惱。市子只是不時地點著頭,心裡卻是柔腸百轉。

  進劇場坐下以後,《湯女①傳》已接近尾聲,到了全劇的最高潮。有馬溫泉的小湯女阿藤假裝戀愛,騙取了潛伏基督徒的名單,結果招致了殺身之禍。

  ①日本江戶時代初期溫泉旅館中的妓女。

  劇中的阿藤就是由扇雀扮演的。

  市子是第一次看到舞臺上的中村扇雀。他把女人演得惟妙惟肖,而且充滿了青春的魅力,令市子讚歎不已。

  「來看戲的都是年輕姑娘,我在這裡怪不好意思的。」市子說道。

  以長穀川一夫和扇雀為中心、且有越路吹雪和寶塚的南悠子加盟的東寶歌舞伎團的演出風格與傳統的歌舞伎及其變種略有不同,他們的演出十分華麗。

  在《湯女傳》的第三幕,由長穀川一夫扮演的假基督徒的下人將從扇雀扮演的小湯女處偷來的秘密名單燒毀,然後逃走了。

  幕間休息時,市子請光一去了地下食堂。

  下一幕是舞蹈「春夏秋冬」,先是長穀川一夫和扇雀分別扮演藤娘和牛若丸,接著,他們又分別扮演了藤十郎和阿梶。當第五場「夏日祭詞」的歡快舞蹈開始時,市子忽然發覺時間已經不早了。

  「真可惜,我得先走一步了。」

  「那麼,我也回去。」

  「這多不好,我一個人回去沒關係。家裡只知道我去畫廊了,所以……」

  「真對不起,佐山先生尚在病中,我卻硬拉著您來這裡。」

  「瞧你說的,要是你不來看的話……」

  舞蹈之後尚有三幕,但光一還是陪市子一起出來了。

  他們乘上出租車去目黑車站。

  兩人並排坐在後面,光一忽然顯得高大起來,儼如市子的情人一般,市子有些難為情,她自忖今晚自己是否不太自重?

  「下次,我陪您去看電影好不好?」光一似乎怕被司機聽到,他壓低聲音親昵地說道。

  「你到我家來玩吧。」

  「我一定去。」

  「到時候,再叫上阿榮一塊兒出去玩吧。」

  「您怎麼又提她?」

  「像今天這樣的氣氛,對我來說,只會感到歲月無情,催人心老。」

  「歲月無情?這是您的托詞。我看您倒好像非常愉快的樣子。」

  「愉快嗎?」

  「反正是您的托詞。」

  「托詞?看了扇雀和你,我就覺得自己老了。就拿阿榮來說吧,連臉蛋兒和牙齒都透著年輕。」

  光一點上一支香煙,沉默了片刻,「您動不動就提起阿榮,我覺得很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

  「您是不是希望我跟阿榮談戀愛乃至結婚?」

  光一直言不諱的問話,令市子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作答。

  「在法國菜館吃飯的時候,您也用相親來取笑我們。」

  「你們從小就認識,雖然多年沒見,可是見了面就吵,於是,我就想拿你們開開玩笑。」市子企圖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

  不過,她也覺察到自己對光一說阿榮說得太多了。難道自己不知不覺竟嫉妒起這兩個年輕人來了?也許自己把心底裡對佐山和阿榮的那份嫉妒轉移到了光一和阿榮的身上,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她討厭起自己來。

  「女孩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市子喃喃地說道。

  「今天阿榮就把我擋在了門外,只告訴我,您去了畫廊。」

  「那孩子活潑、可愛,可是……」

  「我去的話,也只想同您聊聊……」

  市子忽然瞟了光一一眼,只見他嘴角繃得緊緊的。

  目蒲線的電車上只剩下市子一個人了。這時,她才感到渾身酸軟無力,孤寂難奈。

  沼部車站已籠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頭戴桔黃色圍巾的阿榮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出站口外。

  市子一見,心裡感到由衷的高興。

  「伯母。」

  「你是來接我的嗎?等了很久了吧?」

  「嗯,這是第十三趟。」

  「唉,真拿你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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