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九


  阿榮那清澈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佐山的臉上。

  佐山感到迷惑不解。他自言自語地嘟噥道:

  「嗯?什麼也不想幹?」

  這姑娘也沒有妙子那樣悲慘的身世,她究竟想要幹什麼?

  「這麼說,你來東京毫無目的?」

  「因為伯母在這兒。」阿榮答道。

  「就算是為了伯母,那你畢竟還有其他的目的吧?」

  「在大阪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幹,於是,就想到來東京了。」

  「有你伯母的幫忙,說不定你會找到既有意思又適合女孩子的工作呢!」

  「既有意思又適合女孩子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

  阿榮的語氣仿佛是在嘲笑佐山。

  這時,保姆端著一隻漆盒走了進來。盒裡盛的是甜烹什錦菜,裡面的松蘑、海帶、花椒芽和筆頭菜色濃味香。

  「是你母親做的?」

  「她就愛做這些東西。」阿榮低下了頭。

  「我媽媽總是邋裡邋遢的,人家說的話她總是不放在心上。每次跟她談正經事兒時,她總說,你這孩子真囉嗦……那次您和伯母去大阪,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父母的關係就已經惡化了。伯母在我家住的那幾天,礙于家裡有客人,我們才算安靜了幾天。記得那時我死活不願讓伯母走。伯母送我的那些布娃娃我一直珍藏至今。方才,我在媽媽寄來的箱子裡翻了半天,結果也沒找到。那些布娃娃穿著木綿和服與踏雪靴,女的系著紅頭巾,男的戴著藍棉帽,他們手拉著手站成一排。」

  阿榮講起她的布娃娃來如數家珍,佐山感到十分驚奇。

  「若是那種布娃娃的話,家裡也許還有幾個。有一陣子,你伯母做了不少,現在也不知道都放到哪兒去了。以後,讓她給你找出來就是了。」

  「我非常喜歡它們,它們會使人聯想到那白雪皚皚的北國風光。而且,每當我看到這些布娃娃的時候,就仿佛聽到伯母在呼喚我……」

  「伯母在給我布娃娃的時候說,要帶我去東京玩兒。這些話,我一直記在心裡。」

  「當時,你要是能來的話就好了……」

  「要是我不在的話,爸爸、媽媽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呢!一想到這裡,我就害怕了。其實,我也很擔心家裡,想到媽媽的處境,我也就忍耐下來了。」

  「你一走,家裡不就只剩下媽媽一個人了嗎?」

  「她大概會去姐姐那兒吧。那樣,總比死守在那座陰森可怕的大房子裡強。我姐姐喜歡在家裡擦這擦那,她也會化妝。」

  「你化得不好嗎?」

  「不好。」

  「……」

  「姐姐手很巧,人又勤快,而且還能吃苦……」

  「你不願吃苦嗎?」

  「我最不願挨累了!」阿榮認真地答道。她緊鎖著眉頭說:「為什麼大家總是忙忙碌碌的?一想到人活著這麼辛苦,我的頭都大了。」

  「說到辛苦,的確,做什麼事都很辛苦。在你看來,世上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思嗎?」

  「嗯,差不多……」

  「所以,你沒有想做的事?」

  「也許是吧。」

  「也許?這可是你自己的事呀!什麼樣的生活才是你理想的呢?」

  「更為緊張熱烈的生活。」

  「緊張熱烈的生活?你什麼也不想幹,又怕吃苦,又怕挨累,哪裡會有什麼緊張熱烈的生活呢?」

  「有的。」

  「那是什麼樣的?」

  「我只想到伯母這兒來生活,所以才離開了大阪,就是這樣。」

  「嗯?」

  佐山把頭髮向後捋了捋,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那麼,到了東京以後,你為什麼沒有馬上來找你伯母,而卻一直待在旅館裡?」

  「我擔心伯母對我失望,所以不敢來見她。」說罷,阿榮繃緊了嘴角。

  來例假這種事她可以向市子坦言,但面對佐山,她卻難以啟齒。不過,身上乾淨了以後,她仍然待在旅館裡沒走。

  「我想,自己隨時都可以見到伯母。但是,我非常喜歡見面前的那種緊張、興奮的感覺,所以,就一直忍耐著沒來。可是現在,我卻反而很難見到伯母,真叫人傷心。伯母不會總是這樣忙吧?」

  「照這樣看來,無論什麼人都會使你失望的。你伯母也很辛苦,我看,問題不是你伯母對你失望與否,而是她要讓你失望了。」

  「不,不會的。」

  「不會?你不是說過,一定要一直守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嗎?」

  「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夢想。」

  「夢想?」

  「我是說對男人。」阿榮用那清澈的目光看著佐山。

  「真拿你沒辦法。」佐山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什麼也不想幹,對男人又沒有興趣……」

  「伯母找到了您,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似的,伯父您也……如果在這兒住下去的話,我大概也該重新考慮自己的人生了。」

  「是該重新考慮一下啦!」

  「按從前的說法,伯母算是晚婚吧?她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您……」

  佐山避開阿榮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跟你伯母一起去賞花怎麼樣?如果日子合適的話,也許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去。」

  「我已經坐觀光汽車在東京轉過了。」

  「哦?你一個人?」

  「是啊!就在東京站的出口上車……有從A到G好幾條線,C線和D線要八個小時呢!有的線是專門遊覽東京夜景的。」

  「阿榮,你住在飯店那段時間究竟都幹什麼了?」

  「反正沒幹壞事。」

  志麻悄悄地走了進來,她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告訴說,阿榮的晚飯已在另一間屋裡準備好了。

  「妙子呢?」佐山問道。

  「還沒回來。」

  「是嗎?若是阿榮一個人的話,就在這裡吃,怎麼樣?」

  「我可不好意思。」

  志麻準備拉上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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