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七


  「同伯父在一起的話,我覺得拘束。也許是他太了不起了吧,在他面前,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似的。」

  「木頭人?這可不像阿榮說的話。其實,那只是有點兒不好意思罷了。佐山在背後還問我『你那位可愛的小朋友怎麼樣了』呢!」

  市子決定穿具有春天感覺的深紫色套裝出門去。市子這種年齡的人參加同窗會時多半穿和服。與年輕時不同,大家總是互相對對方的衣服、帶扣乃至襪子評頭品足。有時自已被別人看上一眼都會嚇得躲起來,生怕人家給自己挑出什麼毛病來。

  市子生性不願出風頭,因此,每逢這種場合,她都儘量不穿和服而選用西式服裝。

  「今天,聚會的同時還要為從前的老師祝賀七十七歲大壽,因此,參加的人很多。聽說還有從仙台和九州來的人,她們是戰後第一次來東京……這次肯定也通知你母親了,但聽說她不打算來。」

  「她只把我的東西寄來了。」阿榮嘟噥道。

  市子打扮停當,又對著鏡子在頭上戴了一頂小白帽。

  「我走了。」

  阿榮沉默不語。

  「我走了。」

  市子穿好高跟鞋,又說了一遍。

  「這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出門時,人家如果不大聲回答『你走好』,我就不走。阿榮,你實在讓我放心不下。你就不能大聲地回答我嗎?」

  「請您早點兒回來!」阿榮尖聲說道。

  「回來可能不會太早。」

  這時,那個名叫志麻的保姆也走了過來。她給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不見妙子下來,市子的心裡沉甸甸的。通常,佐山夫婦出門或回來時,妙子都會到下面來的。

  因二樓是佐山夫婦的臥室,所以,市子把阿榮也安排在了三樓。

  她在三樓打掃出一個小房間,把為客人準備的一些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放進一張床,換上一幅圖案活潑、色彩鮮豔的窗簾,把房間佈置成了一個漂亮的閨房,阿榮見了十分滿意。

  市子原想,妙子也住在三樓,兩人做伴免得寂寞。沒想到,她們之間似乎隔閡很深。

  「我本想跟妙子聊聊,可是她老是躲著我。大概是那些小鳥吵得她連打招呼都忘了吧。」這是阿榮的說法。至於妙子,也許她畏懼阿榮。

  妙子一直把自己靜靜地封閉起來,不踏入佐山夫婦的生活圈子。市子對此已習以為常了。

  然而,阿榮肯定不屑於妙子的這種生活方式,她們最終會鬧得水火不相容嗎?

  倘若妙子避而不見是因為阿榮纏著自己不放的話,那就該認真地考慮考慮了。市子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大門。

  沿著坡道一側的右壁,開滿了黃色的迎春花,看了令人耳目一新。

  市子從沼部乘上了目蒲線電車。

  下一站是多摩遊樂園,市子喜歡透過車窗欣賞這裡遊樂園的情景。停車時間雖然很短,但仍可看清孩子們各種歡快的表情。

  佐山夫婦沒有孩子,因此,他們家雖然離此不遠,但卻無緣領略遊樂園的風光。對於他們來說,只能透過車窗欣賞園內的情景了。不過,他們偶爾也會議論起園裡新添了旋轉木馬啦,今年的菊花娃娃做得如何啦等等。

  今天,市子看到幾個孩子坐在一輛馬車上,轅馬的背上蹲著一隻猴子。

  這時,市子眼前的風車椅子轉動起來,吊在風車上的一隻只椅子隨著風車的轉動,仿佛要衝進車窗似的。忽然,市子發現一隻椅子裡赫然坐著妙子。

  「咦?」

  市子驚訝地跑下了電車,可是,妙子已經轉過去了。

  「她明明在家……」

  妙子外出向來是同家裡打招呼的。

  令市子尤為吃驚的是,妙子的身邊竟坐著一位青年男子,他身上的灰色風衣隨風飄舞著。

  「莫不是我看錯了?」

  但是,妙子身上的那件淺藍色毛衣和自己給她做的髮型是決不會有錯的。

  那個長相酷似妙子的姑娘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市子心裡驀然一動,記起自己帶阿榮回家的那天晚上,妙子臉上那從未有過的生動表情。

  但願這是妙子的愛神降臨了。市子暗暗地為她祝福。

  在目黑站下車後,市子上了一輛出租車。她把地圖遞給司機說:

  「麻布的仙台阪不是有一個棲川公園嗎?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

  會場設在發起人的家裡。今天,大家要在這裡為老師祝賀七十七歲壽辰。福原老師曾擔任過市子她們這個畢業班的班主任。當時,學校的女生在他的帶領下,成立了「趣味生物研究會」。這次,也給曾參加過研究會的同學發出了請柬。阿榮的母親比市子高兩屆,她也曾是這個研究會的成員。

  今天早上,佐山樂滋滋地說:

  「今天,我終於可以早些回來啦!」聽了這話,市子真想留在家裡,然而,一想到將要去見的是福原老師,她就待不住了。她還清楚地記得福原老師親切地教她如何欣賞美麗的貝殼。少女時代的市子幾乎每天清晨都去海邊去拾貝,她搜集了許多被人們忽略了的可愛的貝殼。貝殼的種類不計其數,形態各異的貝殼色彩斑斕千變萬化。通過認識貝殼,使市子大開眼界,進而對其他生物及大自然的美有了新的認識和感受。

  市子來得略遲,她被引到了設在院中的會場。院子裡擺著一排長桌子,已到場的太太們一個挨一個坐在桌邊。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滿目都是豔麗的和服。

  大家在熱烈地談論著從前研究會的事,同時似乎還在互相考問跟前的樹名。

  「連雪柳都忘了,實在是太過分了!難道你既不去花店,也不插花嗎?」大家哄笑起來。

  在這群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堆裡赫然站著一個青年人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青年是一身嶄新的學生服,少女是白地箭簇圖案的縐綢和服。兩人顯得十分引人注目。

  「長得真漂亮!他們……是你的孩子嗎?」市子拉著女主人的手問道。

  「市子,你總是喜歡年輕人。那姑娘是我的大女兒,我是讓她出來幫忙的。那位公子是名古屋的那個吉井的兒子……因為吉井不能來,所以讓在東京念大學的兒子送了一封信來。吉井病倒以後,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年了。這次讓兒子來,大概也是想瞭解我們的情況吧。她兒子倒是個十分穩重的孩子。」

  「是嗎?」市子眼望著兩個年輕人,然而卻怎麼也記不起吉井的樣子了。

  「福原老師。」不知是誰歡呼起來。

  「我活了這麼大,方才在生物學上有了巨大的新發現。原來情敵也有死去的時候呀!」

  眾人哄笑起來。

  「你的……怎麼樣?」女主人向市子輕聲問道。

  花枝招展的少女把一杯新茶放在了市子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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