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2.這兒也有一個人

  這間八平方米的臥室平淡無奇,唯有用蠟染布裝飾的牆裙和壁櫃顯出些許色彩上的變化。

  將這間房作為臥室後,市子就用自己親手製作的蠟染布把牆壁裝飾起來。

  市子從東京女子美術學校(現已成為大學)畢業後,便沉湎於自己所喜愛的工作,結果耽誤了結婚。儘管如此,她同佐山結婚也已十年有餘了。

  牆裙已經很舊了,市子想換換,然而丈夫似乎有些捨不得:「這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暫且留著吧。」

  在明媚的春光裡,蠟染布愈發顯得陳舊不堪。

  市子一睜開眼睛,發現被子被踢到了一邊,白色的褥單整個露在外邊。

  她雖然心裡有些慌亂,但身子卻沒有動。

  她用手掩住胸口,手觸到肌膚時,忽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於是,她又試著摸了摸手背,皮膚溫潤爽滑。

  丈夫渾然不知妻子的肌膚已從寒冬中解放出來。

  地板上放著一隻信樂式①陶瓷花瓶,瓶內插著菜花。那只花瓶是市子做姑娘的時候自己燒制的。花瓶樣式古樸,宛如坐在地上似的。

  ①日本滋賀縣南部信樂地區出產的一種陶瓷。

  窗外傳來了金絲雀和知更鳥的鳴囀聲。

  昨夜很溫暖,市子興奮得捨不得入睡。她翻看著希臘喜劇劇本《女人的議會》直到深夜。她十分愛讀阿裡斯托芬的《女人的和平》和《女人的議會》等,女人們懲治、嘲弄男人的描寫十分風趣。雖然書中亦夾雜著一些猥褻的詞語,但這恰恰展現了古希臘人的豪爽、粗獷的性格,全無現代文學歇斯底里般的陰暗。

  市子從少女時代就喜歡熬夜,母親催她關燈之後,她也要打著手電筒看上一段。

  結婚以後,佐山討厭晚上把一堆書報雜誌搬進房間裡,市子也漸漸丟掉了這個習慣。可是,近來她又揀起了這個習慣。

  她同佐山年齡相仿,兩人的關係漸漸變得既像是要好的兄妹,又像是朋友。這使得她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只好以讀書來排遣憂慮。

  兩人沒有孩子,家裡沒人叫爸爸、媽媽,整天死氣沉沉,只有夫婦從早到晚的兩張面孔,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佐山無論去哪兒,都要帶著妻子一同去。

  七八年前,市子曾流過產。時至今日,佐山還耿耿于懷,時常惋惜道:

  「那件事給你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流產那天,市子就躺在這裡,眼望著四周的蠟染布。

  「該換換了。」市子歎息著站起身。這時,走廊裡傳來了少女的驚叫聲。

  「妙子?是妙子嗎?」市子一面叫著,一面忙不迭地把寬條和服棉外套與細箭條棉坎肩套在一起穿在睡衣外面,然後抻了抻衣服的下擺,又系上了一條漂亮的帶子。

  「怎麼啦?」

  「……」

  「進來吧。」

  「飯好了,先生在等您呢。」房門外面傳來了聲音。

  「謝謝。真糟糕,我因得打不起精神……你怎麼樣?」

  「小鳥剛一叫,我就起來了。伯母,外面的風好大呀!」

  「是嗎?」

  市子聽妙子的聲音似乎恢復了平靜,於是她打開了門。

  然而,妙子的臉上仍殘留著驚懼的神色。她雖然是背光站在那裡,但仍看得出她的雙眼似乎變了形,胸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

  「真的颳風了。」市子走近妙子。

  掛滿木蘭花的樹梢在風中掙扎著。

  「方才,你被什麼嚇著了?」

  「我上到二樓的時候,看到有三個像銀板似的耀眼的東西從多摩河上飛過來,所以,我嚇了一跳。」妙子難為情地說,「原來是小飛機。」

  「我以為你怎麼了呢!」

  「當時非常耀眼,根本看不出來是飛機。」

  「那是陽光反射的緣故。」

  「您說的是。我眼見那些飛機要落到多摩河上,忽然發現河對岸出事了。」

  「什麼事?」

  「一群人追上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抓住他,並對他拳打腳踢。」

  「一定是個偷自行車的。」

  「好像是。」

  「這有什麼大不得了的?你也不至於給嚇成那樣吧?」

  妙子點了點頭,但似乎仍心有餘悸。市子見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吃了嗎?」

  「沒有。昨晚我夢見父親被人殺了。」

  市子沉默了片刻,然後對妙子說:

  「你不是還沒吃嗎?那就跟我們一塊兒吃吧。你去你伯父那兒等我一下。」

  「不了。」妙子垂下眼簾,「伯母,您還沒穿襪子,我為您取來。」

  「算了,算了。你呀,還是戴上眼鏡好些。若是過於勉強,那一切看起來就不那麼自然了。你伯父見了肯定又要笑話你說,女孩子討厭戴眼鏡就是為了化妝得漂亮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