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生為女人 | 上頁 下頁


  「愛珠」這個名字取自於「愛花如愛珠」這個詩句。這個外觀像座古廟似的幼兒園掩沒在大銀行的樓群中。

  但是,周圍的銀行中也有用紅磚或石塊建造的古老建築。穿過這具有明治時代遺風的銀行峽谷,就來到了禦堂筋大街,街角聳立著一座七八層高的現代化大廈——三福銀行,那白色的花崗岩嶄新如洗。

  銀行正面的大鐵門已經關閉,阿榮只得繞向側面。銀行裡面的大理石牆壁、地面和柱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因為母親已經事先打過電話,所以,阿榮到這兒只不過是取已準備好的錢,然後請對方填寫存摺而已。

  阿榮對等在那裡的銀行職員說了聲「謝謝」。兩人目光接觸的一瞬間,那位年輕的銀行職員的臉上露出了驚詫的神色。阿榮立刻垂下了眼簾。

  阿榮一走上禦堂筋大街,就攔住了一輛出租車。

  「去大阪站。」

  破舊的出租車搖搖晃晃地向林陰大道的另一側拐去。

  由於車身抖動得很厲害,所以給人一種高速行駛的錯覺。

  大阪站的時鐘指向了十二時二十五分。

  站前花壇上的鳳尾松還裹著越冬的稻草簾子,甘藍的葉子萎蘼不振地耷拉著,車站正面大鐘的指針像是塗了一層油漆,發出淡淡的銀光。儘管如此,依然掩不住誘人的春色。

  阿榮回頭望瞭望廣場對面的大阪城區,然後,邁步向快車售票處方向走去。

  「是去東京嗎?要坐鴿子號吧?我有一張鴿子號的三等票。」一個小夥子湊上前來。

  「得趕緊啦!十二點半的車,還有五分鐘。我認賠了……兩千六百元,怎麼樣?」

  「不,不。」阿榮嚇得逃開了。

  另一個矮個兒的男人又追上來糾纏道:「你怕什麼呀?多划算呀!你還可以省些錢。其實,那小子沒票,我才有票呢,而且更便宜!」接著,他又說:「你給兩千四百元吧,在東京的八重洲口買也得這個價兒。得,兩千二百元!還不行?真拿你沒辦法。火車不等人,走吧,算你兩千,兩千元整!真是急死人了!」

  「兩千元?」阿榮剛一停住腳步,一張嶄新的車票被送到了眼前。

  「你可夠狠的,不到點不吐口兒。年輕輕的,一肚子鬼心眼兒!」

  話雖如此,但票販子仿佛松了一口氣,他在後邊催促道:

  「裡邊兒,裡邊兒!最裡邊的檢票口!是四號車廂!」幸虧有他的幫忙,阿榮很快地通過了檢票口。

  阿榮急急忙忙地上了車。這時,離發車的時間還有三分鐘,可是阿榮卻感到很長很長,她心裡十分煩躁。

  她一邊找自己的座位,一邊看手裡的車票,只見上面印著的基價是八百七十元,加快價六百元,總共一千四百七十元,而票販子卻要了她兩千元。

  「一點兒也不便宜!」她暗想道。

  在這之前,阿榮並不知道大阪到東京的火車票是多少錢。

  她並沒有坐鴿子號的打算。

  即便是從銀行去了大阪站,買不買票也很難說,她很可能就此回家了。

  她糊裡糊塗地撞進了票販子的網裡。她並非遭到了誘拐,而是受到了教唆。

  雖然事出偶然,但離家出走的念頭早在一年前就在阿榮的腦裡開始醞釀了。

  把母親一個人扔在家裡實在是太過分了。姐姐趁姐夫出差的機會回娘家來了,阿榮認為這是離家出走的好機會,於是便來車站看看情況。

  發車的鈴聲使阿榮突然想起存摺也讓她給帶來了。

  「這下媽媽可慘了!」阿榮站起身來。

  阿榮想去過道,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對面車窗外的貨場。平原北面的群山隱約可見,西風似乎刮得很猛,一群鴿子在空中吃力地飛著。

  將要發車時,阿榮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鄰座少女的肩膀。

  「對不起。」

  鄰座的少女只是點了一下頭。她的面前是一個嵌在前座靠背後的折疊小鐵板桌,上面放著一本翻開的英譯日參考書,書頁上壓著一本英日辭典。

  特快鴿子號駛出了大阪。

  阿榮也想打開自己座位前的鐵板。她拉了幾下都沒有拉出來,鄰座的少女見狀,替她按了一下按鈕。

  「是這麼開的呀!」阿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掩飾似的問那少女:

  「你是去東京考大學嗎?」

  「已經考完了。」

  「考完了你還學什麼?」

  「鄉下的英語水平低。」

  「你考上了吧?」

  「還沒發榜呢!」

  「……」

  阿榮嘴上聊著,但心裡卻在為母親和存摺的事忐忑不安。

  母親每週要從存摺上取走四五萬元,現在,賬面上只剩下十八萬六千元了,但這畢竟是母親生活的唯一依靠。

  「一到東京就把存摺寄回去。」

  阿榮不在的話,母親也許會去姐姐那兒跟她一起過。為母親著想,這樣做或許比現在好些。

  阿榮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極強的自信心。她在家的時候,什麼也不幹,而且也不想幹。可是,她對旁人的所作所為卻不屑一顧:「瞎忙些什麼呀?」

  她去東京也並非是心血來潮。

  忽然,她感到身旁仿佛飄過了一絲白線。她放眼窗外,只見山崎附近的竹山上細雪飛舞,然而此刻卻是晴空萬里。

  「那是雪嗎?」她剛說了一半,目光便落到了鄰座少女的飯盒上。

  時值中午,許多人一上車就打開了飯盒。有的人是在站台上買的盒飯,有的人是自帶的飯團等各種各樣的都有。可是,鄰座少女帶的壽司飯卻別具特色,那裡面有高野豆腐、香菇、雞蛋等,菜碼雖無異處,但卻蘊藏著做飯人的一片愛心。

  阿榮不禁熱淚盈眶。

  「你家裡人對你真好。」說罷,阿榮起身走過少女身前,來到四號和五號車廂的連接處暗自垂淚。

  雪下了不到一分鐘就停了。

  阿榮擦乾了眼淚,向餐車走去。

  她要了一份外觀漂亮的蛋捲飯。

  每張桌子上都擺著小蒼蘭和漆紅色的麝香豌豆花。阿榮回想起了一小時前家裡的那盆麝香豌豆吊花。

  一位帶著議員徽章的男子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阿榮斜對面,侍者先為女子倒啤酒,那女子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隨後,女子為議員點上了煙,接著她拿過煙盒,自己也取出了一支。

  「一肚子鬼心眼兒。」阿榮不由得想起票販子的話,她感到很好笑,心裡也平靜了許多。

  京都天氣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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