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阿島在大門口問道,但女傭卻露出一副曖昧的表情,走進裡面去了。

  阿島試圖從這種接待方法、酒館房間使用的木材質量以及家具陳設之類,去探索子爵落魄的程度。

  由於她在經營花月,所以十分注意房間的情況,也是很自然的。

  然而,當她一打開紙拉門,便立即走到走廊的欄杆邊上站住。

  「到底還是這麼美,這大河……」

  她頗有幾分眷戀地說。

  「是的,不過白天並不乾淨。」

  「春意盎然,以後會更美,櫻花已經開了麼?」

  「會怎麼樣呢?很少外出,所以……不過,過往的船上還沒有見到賞花的人們。」

  「是嗎?圓城寺老爺平時總叫什麼人來?」

  「這個……」

  女傭望著阿島。

  「您是說要叫藝妓來嗎?」

  「不,回頭再說吧。」

  女傭走出房間,阿島佯裝不知,望著大河。

  大河沉積在下午昏暗的光線裡,眼下的河畔雖然沒有垃圾,但卻讓阿島浮想聯翩。國技館的圓屋頂和對岸的混凝土牆壁,都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下,小火輪溯江而上,從駒形到本所的公會堂一帶雲霧靄靄,隅田公園雖然看不見,但那裡的櫻花可能已經開放,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年輕時的種種回憶,湧上了阿島的心頭。

  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身為藝妓的昔日,還有同芝野等同伴盡情到處遊逛的年代。由於初枝的事,她那顆抽搐而悲觀失望的心,突然振奮起來了。

  不一會兒,子爵來了。

  他說話的語氣,並不像電話裡那樣粗暴。

  阿島一眼就識破了子爵那色厲內茬的本質。

  只要見面,他就算是輸了。

  「呀!」

  說著,他隨隨便便地坐下來就說:

  「你,真的是阿島嗎?」

  阿島中止了她那鄭重其事的寒暄和問候。

  「我女兒只看了小姐和我一眼,就發現我們有相似之處。」

  「女兒?你有女兒嗎?」

  子爵頗有興趣地端詳著阿島。

  「看上去你沒有經過什麼操勞,又胖,又年輕!」

  然而,子爵並非像阿島所判斷的那種人。他是一個軟骨頭的老好人,對任何人都不懷有敵意。但另一方面,他又具有令人難以捉摸之處。他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遇到關鍵問題便含混其辭。

  儘管自己的家庭不知正在受到怎樣的威脅,但他卻完全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用好奇的眼神望著自己,這似乎可以說是寡廉鮮恥。但是,這也是他的生活中並無固定目標的證據。

  「你認為我沒有受過苦嗎?」

  阿島莞爾而笑。

  「你住在東京嗎?」

  「不,我一直在長野,經營一家飯館。」

  在這種場合,作為初枝的母親,阿島必須盡可能地表現得誠實。

  「噢?」

  子爵好像在重新觀察著阿島的穿著打扮。

  「這樣說來,你是發跡了。嗯,很好!」

  「剛才在電話裡聽您說小姐的婚事……」

  「必須同你商量嗎?」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聽說是一門很不錯的親事啊!」

  「那又怎麼樣呢?你是不是一直在虎視眈眈地窺伺著禮子嫁到這樣一個人家去的時機呢!」

  「哎喲!」

  阿島一時驚呆了,但她隨後便說:

  「我是為了小姐的幸福,反對這門親事的。」

  「你想把你的這種反對賣多少錢?我們彼此都不年輕了,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吧!」

  「我希望您不要說有損您自己人格的話!」

  「噢?我是一個始終遭到陰謀詭計的傷害而傾家蕩產的人,所以我希望受到公正的待遇。」

  「要把禮子出賣給那樣一個臭名昭著道德敗壞的華族、遊遍世界的浪蕩公子,未免太卑鄙了!」

  「禮子是這樣說的嗎?我也是從你開始因為女人而遭殃,但是卻未曾想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受折磨呀。」

  阿島以發自內心深處的無比的蔑視看著子爵。

  於是,她突然又回憶起當年自己那顆年輕的痛苦的心。正是出於對子爵的尊敬,當時雖未說出口,但當不得不分手的時刻來臨時,她希望和他一起去殉情。

  「怎麼回事?你那眼神!」

  阿島受到子爵的大聲喝斥,嚇了一跳。

  「你不瞭解現在女孩的心情,尤其是貴族的女孩。」

  「禮子是我的孩子。」

  「你現在那個女孩多大了?」

  「你說初枝嗎?十八歲了。」

  「和禮子差幾歲?你很快就生下一個不知是什麼人的孩子,還說禮子是你的女兒,虧你說得出!」

  「你居然說出這種話,還算是個貴族嗎?」

  「怎麼樣?刺到你的痛處了吧?」

  「讓一個同自己分手的女人,很快就生下別人的孩子,這難道不是男人的恥辱嗎?」

  阿島感到一陣連脊背似乎都僵硬了的憤怒。自己往日的真實思想仿佛全都在眼前土崩瓦解了。

  「您同過去相比,變化實在太大了!」

  「我認為一點也沒變!」

  「禮子被這樣的父親嫁出去,真是太可憐了。那孩子表面上雖然剛強,但她內心的悲哀,我十分清楚。」

  「最令人頭痛的就是女人這種自以為是的同情。禮子生來就繼承了你身上所有的壞東西,再受到你的挑唆,就更加壞了。」

  「她既然那麼不好,您隨時都可以把她還給我!」

  「哎,我說!你以為二十年來是誰把她養育成人的。」

  這時,就連阿島也低下頭說:

  「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即使天各一方,作為母親,也還在心中默默地撫育著自己的孩子。」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這不是找茬嗎?」

  「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些難聽的話罵我呢?」

  「別裝傻了!您企圖利用禮子的親事進行訛詐,偷偷地和禮子見面……」

  「小姐並不知道我是她的親生母親,只要矢島伯爵不亂說。」

  「你說什麼?真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壞蛋,居然連伯爵也不放過,還在暗中打他的主意。」

  「當我不在家期間,他到長野去了。據說他在那裡花天酒地。當時我飯館裡的人同他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你這傢伙可真令我吃驚,你竟把伯爵也勾引到長野去了?」

  子爵被弄得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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