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八八


  伯爵又毫不隱諱地說:

  「因為村瀨也在,我可以這樣說。禮子是庶出的孩子。這一點就動物學而言,我以為反而更好。說起來很可笑,圓城寺這一家,幾百年以來,似乎都只是在公卿之間結親的,血統已經衰敗退化了。不管怎麼說,禮子的母親好像是農民或貧民家的女兒,能使這種卑賤的血統混進來,是件好事啊。她那不計後果的爭強好勝,就是兩種血統矛盾的反映。因為她生長在窮人家裡,所以現在是那副樣子,但是我想她會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貴族的。」

  接著,他又回過頭來對村瀨說:

  「結婚之後,我想儘快帶她到國外去,讓她徹底洗掉日本圓城寺家的污垢。」

  「是,那太好了!」

  村瀨也有點兒瞠目結舌了。

  「我是討厭科學的。動物學另當別論,但是……」

  說完,又望著有田說:

  「希望你不要再向禮子傳授那些一知半解的科學,使她變得高貴,女人的翅膀還是輕一點兒的好。」

  有田面對面地正視著伯爵,但從容不迫地說:

  「關於專利的說明下次再談。今天我來這裡,實際是想談有關禮子的事。」

  「是嗎?原來我就知道。」

  「禮子無意結婚,可……」

  「這事與你無關。」

  「正因為有關係,我才說的。」

  「那就是說,她想同你結婚了?」

  「是的。」

  「有田!你胡說些什麼?」

  村瀨驚慌地怒斥有田。

  「這個人一涉及到這類問題就是個妄想狂。有一次他還說要同我妻子結婚,跑到我妻子的娘家去,說了許多出格的話,鬧得四鄰不安。……真是荒唐之極。」

  「沒關係的。」

  伯爵說著,揚起了眉毛。

  「不管他跟禮子如何,都沒有關係。」

  「是。」

  「這個人崇拜禮子,我早就知道。」

  伯爵說著說著,聲音變得越來越激昂。

  「喂,你聽著!可是,你是不正派的,是肮髒的!」

  「你才是肮髒的!」

  有田也沉住氣,斬釘截鐵地說。

  伯爵昂然地站起來,

  「喂!決一勝負吧!」

  「悉聽尊便。」

  「哼!誰跟她結婚就算誰勝,你看怎樣?」

  伯爵在冷笑。

  「結婚一方算是獲勝嗎?那也成吧!既然你的想法是那麼簡單的話……」

  「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你們好像斷定禮子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女人,所以自以為在尊敬她。那是你在自我陶醉。她本人也許作出這種偽裝而自鳴得意,但結果卻很麻煩喲!」

  「按照你一貫的作風,就是說,結婚就等於是對女性的破壞,但禮子可不是輕易被毀掉的女人啊!」

  「這倒挺有意思!」

  伯爵像是在同情有田似的笑了。

  「無論怎麼說,就憑你能認真地愛上我的未婚妻這件事,我承認你是個紳士,僅此而已。結婚以後,她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關於這一點,請別見怪……」

  「當然,我是不會想活在別人妻子孤寂的回憶之中的。」

  「是麼?那麼勝負已定,你回去吧!」

  「從一開始我就反對這樁婚事,禮子也說讓我能使這件事作罷。」

  「那是她在嘲弄你呢!」

  「嘲弄人的是你。」

  「我?我嘲弄誰了?」

  「你嘲弄人生。你一直生活在嘲弄之中,是一個可悲的人。」

  「你少出言不遜!我不會像你那樣嫉妒別人的幸福。」

  「那可能是因為你連自己身邊人的幸福都不能為之著想的緣故吧!禮子即便一時認為同你結婚也未嘗不可,但那決非是為了愛你,不過是出於一種試圖向你挑戰的誘惑而已。」

  「這倒是很有趣的觀察。」

  「那是禮子的自暴自棄。」

  「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似乎是你的愛好,看問題總是那麼悲觀,像個女人似的。也許你自以為是個騎士,把禮子從懸崖上解救出來。但是,像你這樣的人是駕馭不了禮子的,你沒有翅膀。」

  「禮子如果同你結婚了,她會覺得自己就像飛在天空裡一樣。」

  「難道那不是女人的幸福嗎?」

  有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伯爵說:

  「就這個問題,無論同你怎樣再談下去,對於我來說,只能是一些虛情假義的話。」

  「那就完全沒有必要爭論了。」

  「但是,我放心了。也許我們從此不再見面,可我今天徹底瞭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是一個出色的人,我即使同禮子結婚,你也不會毫無意義地感到悲傷。」

  「你說什麼?」

  伯爵說著,便握住拳頭站起身來。

  「你有勇氣到院子裡去嗎?」

  「當我知道你對禮子的愛是那樣淡薄,就沒有必要再爭了。我只是感到非常幸福。」

  伯爵動手打了有田。

  有田卻一動不動地挨他打。

  村瀨抱住了伯爵。

  出現如此意外的結束,村瀨固然有些困惑,但他估計這樣一來,反而會促使伯爵儘快同禮子結婚,幫助自己籌辦新公司的。

  只要暫且將禮子監視起來,不讓她同有田見面就可以了。

  「這人是個瘋子,明天也好,你同禮子見一下面……」

  他對伯爵耳語片刻。

  伯爵點點頭,走出了客廳。

  第二天傍晚,在東京會館的法國餐廳裡,伯爵同禮子見了面。

  窗外正下著春雪。

  這是一頓略早些的晚飯。雖然已經過了下班的高峰期,但遲歸人群手中的雨傘依然連成一片,對面皇宮前的廣場,已是暮色蒼茫。

  「就你自己嗎?」

  「是的。」

  寒暄一番之後,禮子說:

  「雖然正被監視,但今天是特殊情況。」

  「你一個人來,我們可以盡興地談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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