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八三


  此時,她頭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索性去做矢島伯爵夫人,以瘋狂般的傲慢為所欲為,以此作為自殺的手段。

  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離奇的妄想:讓遍體鱗傷的自己,去拯救已經墜入深淵的初枝。然後兩人相擁而泣,否則,「真實將一去不復返」。

  這也可能是由於有田的愛的方式是溫和的,因而使禮子產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滿。然而,仍是處女的禮子,當然不會想到這一點。

  必須立刻去接回初枝,禮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藝妓究竟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她想家裡曾有過這類內容的書,便到父親的房間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親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閱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來得正好,我有話對你說。」

  然而,禮子抽出一本書來,裝作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喚一樣,匆匆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一會兒,父親進來了。

  「學習什麼呢?」

  擁有那樣既貧乏又品位低下的書櫥的父親,竟侈談什麼學習,禮子覺得實在可笑。

  父親走近禮子身邊,略微掀起書的封面:

  「什麼?研究賣淫婦?」

  「是我剛才從爸爸那兒借來的呀!」

  「讀這種東西,算什麼事?」

  說著,便要奪走。

  禮子用胳膊肘壓住書不肯放開。

  子爵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他一副長臉,看上去顯得很大方。年輕時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這個年紀,落後於時代的風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時宜,顯出一副運過時衰的模樣。由於耽溺於酒色,皮膚鬆弛,看上去有些窩囊。雖然他本來是個老實人,但由於屢遭不幸,人也變得狡猾了,自有其可憐的一面。背也有些駝了。

  但是,乍一看來,容貌仍很漂亮,三個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貴血統的遺跡,依然隱約可見。

  「好久沒有到小公主的房間裡來了,偶爾進來,卻好像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著禮子房間周圍的陳設,一面笑嘻嘻地說:

  「這裡是我們家裡的另一個世界啊!」

  「爸爸也還想著我們這個家麼?」

  「很遺憾,我一直在想著。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來。不過,我一時疏忽,竟忘記了家裡還有這樣漂亮的房間。你不是說你外出時總鎖門麼?」

  「沒有的事!」

  「是麼?總而言之,這裡很不錯。等禮子出嫁以後,這個房間就歸爸爸了!」

  禮子冷淡地沒有做聲。

  「讀這種東西,是不是從現在開始就擔心矢島君會放蕩啊?」

  禮子嚴肅地抬起頭來,但又著無其事地緩和下來。

  「爸爸,您看!書中說,根據昭和七年的調查,娼妓有五萬二千人,藝妓七萬五千人,陪酒女郎六萬八千人,女招待九萬人,總共是二十八萬五千人。它雖然遠遠少於女工的八十九萬人,但比國有鐵路員工總數的二十萬人和礦工的二十萬人要多得多。書中還說,全國男女中學生各為三十三萬人,還有從幼兒園到大學,各種官公私立學校的教師總數為三十三萬九千人,同這些數字相比相差無幾,幾乎相當於陸海軍軍人的三十一萬人。」

  「是嗎?」

  「真令人吃驚啊,豈不是和女中學生的人數差不多了麼?」

  「不過,這本書出版很久了,現在遠不止於這個數目。這種書你是不該看的呀!」

  接著,子爵鄭重其事地說:

  「你也許已聽媽媽說過了……」

  「什麼事?」

  「有人傳出一些實在豈有此理的閒話,說禮子同一個年輕男人去過帝國飯店。」

  禮子嚇了一跳。

  「而且還多管閒事地向矢島君彙報了呢!」

  「哎喲!是有人請我吃過飯,請我參加過舞會啊。」

  「人家說,那早就過了晚飯的時間了!」

  禮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啊,那是拜訪一位姓塚田的人去了。」

  禮子滿不在乎地說,但是就連她也笑不出來了。

  當時,無疑是出於瞬間的靈機一動,裝作來客的樣子來到飯店的服務台,藉以擺脫危機,但實際上這是對有田的侮辱。事後回想起來,決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為什麼會想出這種主意來,對於愛耍小聰明的自己不由得討厭起來。作為補償,禮子反而想主動投入有田的懷抱。但是,她覺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擺脫掉的有田,可能不會再次陷入圈套。

  儘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誰發現了呢?禮子感到忐忑不安。

  「塚田?塚田何許人也?從未聽說過這個人。」

  父親的意思是華族中沒有塚田這個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項開支總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記著近千家的華族名單。這也是由於他年輕時曾在宮內省的宗秩寮工作過的緣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現在自己卻被宗秩寮盯上,成為受警察監視的人了。

  他破口大駡貴族院和華族會館,藉以發洩對於不幸身世的積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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