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八二


  隨著汽車的向前行駛,禮子沉浸在一種類似芳香的感覺之中,她一面抵制著似乎即將喪失自我的誘惑,一面說:

  「關於塗料的事,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慮一下啊!」

  「嗯,既然這樣說,我就把專利送給你吧!」

  「好吧!我接受了。」

  在大門跟前,禮子告別了有田。

  兩三天后禮子收到了初枝的來信。

  初枝在信的末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字寫得忽大忽小,而且不成行,真是太難了。字也不會寫,所以只得讓媽媽坐在身邊,一邊學一邊寫。這封信從上午一直寫到晚上,媽媽積壓了許多事,一次次地走出去。女服務員們看到我寫字都感到很新奇,都樂意教我。只寫了這麼一點,手就疼了,女服務員們還給我按摩了呢!

  她可能還沒有回到蘋果園的家去,暫時留在長野的花月飯館。

  初枝在信中還說:當試著彈琴時,眼睛一看著琴弦,手指就不能很好地撥動它,一個勁兒地出錯。閉上眼睛彈時,也彈不出像原來那樣好聽的聲音。她說:

  這或許是休息的時間過長了的緣故吧。眼睛看不見時,那樣喜歡的琴,現在因為盡是令人高興的事,所以彈起來反而覺得太麻煩,這使我很生氣。精力十分充沛,走起路來就想跑,別人看了直發笑。

  初枝在信中還說,聽說她眼睛複明瞭,藝妓們都前來祝賀,順便親眼看看這一奇跡,十分熱鬧和轟動。同她們一起走路,或被帶到她們家裡去作客。第一次看到電影之後,眼睛特別疲勞。一些常客們也感到新奇,將初枝叫到宴會上去。

  禮子讀到這裡,不禁皺起眉頭。

  「這可不行!怎麼會這樣……」

  初枝只是為藝妓們豔麗的衣著所吸引,甚至啞口無言。

  她是天真爛漫的,雖然寫出字來,但並不知道這些文字的意義。正如同她這孩子般的筆跡一樣,她本人也毫無顧忌地一味地在歡鬧著。

  然而,在她身旁吵吵鬧鬧的卻都是花街柳巷的人們。

  「是不是一回到家裡,馬上就成為飯館的老闆娘了?」

  禮子心中在責難阿島。

  禮子曾經很佩服阿島,認為她所以能那樣地將初枝撫育成人,是出於她對自己過去的深深悔恨和對殘疾女兒的憐愛之情。但當她一旦坐進花月飯館的賬房,是否便會自然而然地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同自己在東京所見到的阿島判若兩人呢?

  「若是盲人,將無罪過」,初枝之所以未被家中生意的風氣所沾染,與其說是因為被寄養在蘋果園的舅舅家裡,不如說是由於雙目失明的緣故。

  信中還寫道:

  梳頭的女人也來祝賀我,硬是給我梳了一個桃形的頂髻。大家都稱讚說,雖然是第一次,但對我很相配,非常漂亮。媽媽還帶我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紀念照,等沖洗出來,雖然不好意思,但我會寄給你的。這個房間裡也有鏡子,映出我桃形的頂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

  「桃形頂髻?」

  肯定會十分可愛。但是一想到脖子被白粉塗得雪白時,一個頗似賣淫婦的初枝的形象便突然出現在禮子眼前。

  「這樣的照片如果寄到哥哥的宿舍裡,別人會認為哥哥在玩藝妓呐。」

  想到這裡,禮子不由得生起氣來。

  從初枝的信中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同戀人正春分別的悲傷。

  也許是出於少女的羞澀,也許是還不會用文字去傾訴感情,但是,禮子總覺得初枝真是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看上去那好像不是我,而是一個木偶人。……說得太對了!」

  禮子覺得初枝信中的話,好像是她自己的一種下意識的悲哀。

  「不知是污水,還快活地遊著哪!」

  正春哥哥那裡不知接到什麼樣的信了,禮子想打電話問問。

  禮子感到讓初枝回長野是個錯誤,心中很遺憾。是否是只顧跟有田沉浸在熱戀之中,而削弱了對初枝的愛,從而釀成這一無可挽回的事實呢?

  「哥哥也不好,膽小鬼!」

  如果說,禮子本來就反對正春和初枝的婚事,而且認為絕無成功的可能,那麼初枝成為脖子上塗滿白粉、梳起桃形頂髻的女人,豈不更好,但她卻覺得這是絕對不能容許的。

  初枝因複明而剛剛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所以她現在所看到的一切,猶如在白紙上著色一樣,什麼她都覺得新鮮,這驚人的勢頭,將造就一個全新的初枝。

  正因為如此,正春才說希望由他自己去教育初枝,甚至想只讓她看到自己想讓她看的東西。

  禮子也有同樣的想法。在初枝身上存在著誘發人們產生這種愛情的東西。

  「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場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夢。由於初枝是盲人,她生活在夢的世界裡,本身似乎就是夢,所以被夢迷惑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比起讓她回長野更成問題的,該是使她複明瞭。

  「如果不復明,初枝也許會更幸福,活得會更加真實吧!」

  然而,禮子又拼命地搖起頭來。

  「不,那是謊言。說什麼如果成為盲人,就將不會有罪過,全是騙人的鬼話。初枝即便成為藝妓,無論怎樣墮落,看得見總比看不見好。不可以有這樣怯懦的想法,絕對不能!」

  她在激勵著自己,但卻抹不去心頭的感傷。

  初枝曾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戀情好像是一縷純潔的光芒,令人感動得流淚。

  相比之下,自己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卻被世間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複明的那一瞬間,同她一起去殉情,該有多麼美好……」

  禮子對初枝的清純懷著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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