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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這就是山上積雪融化的水溢滿小河時,開滿芬香的花而結下的蘋果?這就是自己在房屋周圍的樹木中間轉來轉去,像對待朋友似的,用手一棵棵觸摸過並銘刻在心的蘋果樹上,日夜期待它漸漸長大的蘋果?這就是自己與家人一道邊唱歌邊採摘下來,用臉頰摩蹭過的因日光照射果肉暖烘烘的蘋果?這就是她曾問過「媽媽,你說紅蘋果和楓葉哪個漂亮」的蘋果?

  「太漂亮啦!這就是色彩嗎?」

  與蘋果相比,無論正春還是阿島、或是博士,人的臉色就無法稱其為顏色。

  「就吃這個?」

  初枝感到難以想像。

  「對。初枝有生以來是頭一次看見吃的東西。這是緋紅衣。」

  緋紅衣品種的蘋果很漂亮,在黃地上出現鮮明的流紅飛白和紋路,並有鏽色斑點。

  拿著那蘋果的手也映入另一隻手拿著的鏡中。

  「請也看一看我溫室的花。」

  正春說著抱過花瓶。

  「花?啊,多漂亮!」

  豔麗的色彩已令初枝驚愕不已,只感到光彩奪目。

  「好。今天就到這裡……一下子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東西,這有點可惜的。明天再看。也許以後不再需要繃帶了。」

  聽博士親切地笑著這麼一說,護士便靈巧地給她又紮上了繃帶。

  初枝看見東西僅為三四分鐘。然而,初枝覺得剛才的三四分鐘比出生以來迄今為止的歲月還要長。

  現在即使被繃帶蒙住眼睛也已不再是盲人。由於受光的刺激,眼睛略有點痛,閃閃發光的色彩一齊闖入腦海在飛舞。

  博士對她說道:

  「好像看得很清楚哪!」

  初枝卻弄不明白什麼叫看得很清楚。只不過看見了而已。

  「很美吧?」

  「是的。」

  「讓你看見像我這樣的老人的醜臉,真不好。」

  博士笑著出去了。

  然而,初枝無法區別老人的臉和青年人的臉。倘若用手觸摸倒可區別,但用眼睛去看卻弄不明白。

  她尚未習慣用眼睛看東西。

  光看了正春、母親、博士、護士以及蘋果和鮮花,就驚奇得如同看遍了人世間的一切。

  可是,其形狀卻絲毫未能記住。

  黃道眉正在恬適地啼嗚。

  阿島和正春都默不作聲。

  剛才激動得忘了有人在場,正春把自己的愛情暴露無遺,現在面對阿島他感到羞恥。

  「今天我就告辭了。」

  他唐突地站起身。

  阿島送他出去。

  於是,正春好像受到指責似的,說:

  「對不起!」

  「哪裡。」

  阿島低著頭說:

  「實在太謝謝您啦!可是,要是老不去學校的話……」

  「啊?」

  正春轉過頭去。

  「學校?學校五天十天不去也沒任何關係。跟小學和女子中學不一樣的。」

  正春心裡想說的是:不是把溫室的花都剪來了嗎?那就是我把自己的感情統統獻給初枝的證據。自己一無所有,已完全都在初枝身旁。

  「不過,您家裡人會擔心的。」

  「才不是那樣的家。」

  「喲,您說什麼呀,連對小姐,見到小姐我都不好意思。」

  「禮子嗎?」

  這時,正春才發覺已來到大門外邊,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又朝那小山岡對面的樹林走去。

  「妹妹說我太天真了。」

  「不,我們才是異想天開……初枝那樣子,跟嬌生慣養的嬰兒完全一樣。是我不好。」

  「要是因此而初枝受到責備,那我就太卑鄙了。」

  「不會責備她的。」

  阿島高聲說道,但馬上為自己的聲調感到吃驚,眼睛朝下看。

  「不責備雖然不好,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不加責備悄悄地過去。」

  「悄悄地過去?」

  「嗯。她是一個智力發育不如常人的失明孩子,從做母親的角度來講也有許多不便……而且,像我這樣的人,跟普通人的母親不同。」

  「可是,初枝已不是盲人。」

  「哦。托您的福……不過,即使眼睛看得見,像她那樣子跟盲人也沒什麼兩樣。」

  「妹妹也這樣說我,說……把那樣毫無抵抗能力的人作……太殘忍了。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責任重大。」

  「談不上責任,這種……我認為確實應該好好感謝您。」

  「你是說要我死了這條心,從此作罷?」

  「我並不是講那麼難聽的話。」

  「我不幹。」

  正春聲音顫抖,顯得略帶口吃。

  「我、我、我想娶初枝。」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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