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四四


  初枝心裡頭仍然覺得空蕩蕩的,再加上一接觸到有田的比別人更強烈的男人氣息,她就心慌意亂地猛蹬腳。

  「我能走,放下……」

  但是雙腳一著地,馬上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

  「危險!不行啊!」

  有田又不加思索地把她抱起來。

  初枝用雙手捂住臉,一陣沉默。

  突然一種女人的害羞湧上心頭,反而渾身發軟手足都麻痹了似的。

  「還是到醫院躺一會兒好。」

  初枝搖搖頭。

  「我要一杯葡萄酒來吧。」

  「媽媽她?」

  初枝想起了剛才的恐怖情景,握緊了顫抖的拳頭,用膽怯的眼神搜索著。

  「媽媽她怎麼啦?請把我放下!」

  她那悲戚的眼神讓有田嚇了一跳。在此之前他根本未曾想到她是個盲人。

  「你媽媽她,馬上會來醫院的。什麼事也沒有。」

  說著,有田邁著有力的步伐向前走去。

  禮子來到太平間,看到入口處沾濕的石階旁邊好像是血,雖只不過是血滴,但由於是在這種場所,因而讓人覺得有點恐懼。

  仿佛一股冷風從走廊的盡頭吹過來。

  而且這裡靜得讓人感到沒有一個活人,她膽戰心驚地邁上臺階,不禁嚇了一跳。

  只有一個青年人坐在遺體旁邊。

  「唉呀!」

  禮子毛骨悚然,猶如身在夢中。

  「請問,初枝小姐在嗎?」

  青年人也驚訝地立起身。

  與其說是為悲傷,莫如說正在因某種痛苦垂頭喪氣而突然遭人窺視似的,在他看來禮子的美貌反而更可畏。

  「請問,芝野家的人……」

  「哦,我就是芝野。」

  「啊?」

  禮子對他彎了彎腰,問道:

  「初枝小姐已回去了?」

  「到醫院去了吧。」

  「醫院?初枝的媽媽也……」

  禮子一副驚訝不已的神色,可是一見到芝野家的長子的充血的眼睛,馬上說:「對不起!」仿佛逃跑一般,跑到戶外。

  從運動場方向傳來了學生們朝氣蓬勃的聲音,禮子長噓一口氣抬起頭。

  在原山上禦殿的左方、水池邊沿的古樹樹枝上早已染上了夕陽的色彩。

  「再也無法忍受了,我要回家。」

  禮子使勁晃了晃腦袋,她想把太平間那帶酸味的氣息全都抖落乾淨。

  那夕陽映照在磚牆上發出弱光的就是病區。

  站在這裡眺望那景色,不知何故禮子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阿島房間的鏡子。

  就是那面照得阿島和禮子的臉頰仿佛重疊在一起的鏡子。

  兩人均顯得狼狽,猛地離開鏡子。那是一種好比意外的肌膚接觸,為了躲避體溫感覺的神經質的羞愧。與其說覺得親切,不如說覺得厭惡。

  現在想起這情景,就覺得它與家人之間的嫌惡相似。宛如家人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時,顯出一副奇異的表情一般。

  「夠了,已經。」

  禮子又嘟噥了一聲。

  病房和太平間都籠罩著陰影。

  就禮子的性格而言,與這些人打交道猶如發現自己的弱點,是令人生氣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心裡卻牽掛著初枝。

  心裡想要回家卻朝病房的方向看,只見有田略低著頭從正門走過來。

  禮子不由得想喊他,但看到有田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就默默地站在路旁。

  有田從她前面走過去。

  禮子微笑著目送他後喊了聲:

  「有田!」

  但有田並無吃驚的表示,他正面注視著禮子說:

  「啊,那天真是太失禮了……」

  「不,我才是……」

  禮子臉上泛出紅暈,一動不動地站立著。

  兩人自然都想到了矢島伯爵。

  自從在村瀨家的院子裡伯爵和有田揪打以後,禮子還是第一次見到有田。

  有田無疑是在對那件事道歉,但怎麼會弄到那種地步,現在在禮子看來也簡直像一場夢。

  然而,當時卻並不感到奇怪,禮子一直在看兩個男人打鬥,甚至還有過一種異常的快感。

  而且,由於發生了那種事,今天又在這裡突然遇見,這使禮子對有田產生了一種親近感。

  但是,卻不想再提及那件事。

  似乎在默默地相互試探。

  於是,拼命揮舞鞭子的伯爵的形象更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禮子一面欲拼命抹去這形象,一面卻莫名地感到羞恥。

  自那以來,與伯爵之間的親事正在發展,這並沒有什麼對不起有田的地方,但今天與有田這樣一見面,卻仿佛有一種不太光明正大地在幹什麼事似的感覺。

  「遇到您正是時候。剛才我看見了令人噁心的東西。」

  禮子說著抬頭望著有田,好像是在表明因此才顯出這麼一副臉色似的。

  「看見了什麼?」

  「太平間。」

  「太平間?」

  「嗯。在死人旁邊,只有一個人,他兒子單獨坐著。」

  「啊,你是說芝野,他是我的後班同學。」

  「哦?您認識芝野?」

  「對,那兒子我稍微……實際上我也剛剛去哀悼過。」

  「芝野的……」

  「對。你跟芝野是熟人?」

  「不。您沒遇到一位失明姑娘?」

  「見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