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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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枝將雙手合掌在胸前的父親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撫摸了一遍。 眼淚一個勁兒地在失去血色的雙頰上流淌,而且發出清瑩的閃光。大概是一種用失明的雙眼便要去看的異常的心理緊張吧。 初枝好像已使盡氣力,頭頓時無力地垂落到父親的胸口上。 是不是昏過去了?有人不由地向前探身。 初枝根本不知道周圍有人。 「可以讓我們來處置嗎?」 醫院的護士問。 將芝野的屍體用酒精擦淨,在鼻孔等處塞上棉花後運往太平間。 阿島和禮子是在那以後才到的。 禮子本來站在走廊這一頭等著,但一見到推開病房門的阿島的樣子,仿佛受邀似的走了過去。 病房空空如也。 比看不見人影更讓人感到空空如也的是一種冷颼颼的氣息。 阿島握著門把手,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怎麼回事?」 從背後往裡一看,禮子也變了臉色。 「會不會到手術室去啦?你看還擺著來探望的人帶來的東西嘛。」 不過,死亡的跡象卻一清二楚。 病床尚未收拾,當然房間的消毒還沒結束。 窗簾低垂,令人覺得欲把死亡的消息暫且封鎖在這間房裡。 一股激憤湧上了阿島心頭。 屈辱使她咬緊了牙關。 倘若此時芝野家的人在場,那麼她就要聲嘶力竭地叫嚷。 「為什麼不通知我?為什麼在他死的時候不讓我在場?」 她氣憤萬分,好像渾身的血液都已乾涸,兩眼直冒金星。 她踉踉蹌蹌地走進病房。 會不會精神失常?禮子擔心地跟了進去。 「啊呀,初枝,初枝她在這裡。」 禮子從長椅上拿起一個手提包遞到阿島跟前。 「是初枝的吧。」 「啊,初枝……」 阿島一把搶了過去。 而且當她用雙手緊緊抓住凝視著時,手指直打哆嗦。 眼梢上吊的眼中有一個纖弱的身影在晃動。 「初枝?初枝她來過是吧。」 阿島猶如癱倒一般坐到長椅子上。 那上面雜亂地脫放著男人的帽子和女人的大衣。 一想到初枝終於在父親臨終時見上一面,總算還好,阿島的心情便稍稍平靜一些。 接著她陷入了極度的孤寂之中。 禮子問了問從走廊經過的護士,回到阿島身旁說: 「說大家都去太平間了……到那裡去好嗎?」 「哦。」 阿島精神恍惚。 「太可悲啦!」 「是的。很抱歉,把小姐帶到這種地方來。」 「我要告辭了。今天不是看眼睛的時候,等那邊的事告一段落以後,我再來邀她。」 阿島也跟著起身,默默地在長長的走廊上走著。 出了大門以後,不知為何她還與禮子並肩而行。 「這個,小姐,如果初枝的眼睛能治好的話,可不可以立即就讓她看到東西?」 「立即?」 「今天,或明天,最遲能在後天之前……」 「哎呀。」 「如果能行的話,想讓她見一眼父親,哪怕是遺體也行。趁他還完好如生的時候……」 「哦,是這樣?確實應該這樣。」 禮子大受感動,她回頭對阿島說: 「我馬上就去問高濱先生。您要在太平間呆一會兒是吧。一會兒我就去給您回話。」 阿島目送著禮子那生氣勃勃的背影。 無意之中說出了「父親」這個詞,這下子無論自己還是初枝的身世統統都讓禮子覺察到了。想到這裡,阿島真想乾脆追上前去把一切都向她講明。 太平間被不太高的樹叢掩蓋著。 牽著初枝的手把她領到太平間的是護士和司機。 到禮子家去時也是這位司機,他對初枝很熱情。 跟著運遺體的擔架從走廊的後門去後院的路上,芝野的長女對弟弟小聲說道: 「那女的也跟來了,這行嗎?」 「哦。」 長子曖昧地點點頭。 「這不行!如不處理幹淨利落……現在稀裡糊塗地讓她進來的話,將來會糾纏一輩子的,以後要惹麻煩的。」 「嗯。不過,對她來說,無疑也是父親啊。雖說是瞎子,卻是一個比想像的要好得多的姑娘。」 「並非那種感情方面的問題,你想認她做妹妹?這太輕率啦!」 「並非由我一人說了算的事。況且父親還有遺囑呢……」 「我反對。你要像個男子漢。」 「叫我怎麼辦?」 「讓她回去!把她趕回去!」 「怎麼能於那種粗野的事!」 「年紀輕輕的卻一副人情味十足的樣子,將來你會惹麻煩的。」 「多兩三個妹妹,也不必大驚小怪嘛。」 長子豁達地笑著說: 「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像她那樣真誠的悲傷。」 「令人作嘔!你就被那發瘋似的把戲給騙了?」 顫抖的雙唇不停地上下磨擦,抽泣著往前走的小女兒,突然轉過身大聲叫嚷: 「哥,你這個軟骨頭。我趕她走!」 哥哥慌忙拉著妹妹的袖子,默默地指了指擔架上的遺體。 潮濕而背陰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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