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川端康成 > 少女開眼 | 上頁 下頁
四〇


  雙目失明的姑娘單獨前來探望,見到她那副令人感動的樣子,甚至連芝野家的人也總不至於會把她趕回來的。阿島相信初枝的人品無論怎麼看都不至於招人憎恨,這才讓她單獨去的。

  要讓她見上一面,如不讓她見上一面,那麼在與芝野夫人等人的爭論過程中,一旦至關重要的芝野一命歸天,那將無可挽回。

  不過,阿島也擔心初枝會遭到看護者們的粗暴對待,恨不得自己追她而去。禮子這麼一催促,正中她下懷,於是便急急忙忙地為出門收拾起來。

  「醫生講要不診察的話,便無法下斷言。不過,看來有治好的希望。」

  禮子一邊說著,一邊想起了從矢島伯爵那裡聽來的,說初枝是國會眾議員的妾所生的那些話。今天初枝單獨會見其父,她像有什麼事。

  「現在邀您去醫院談,不會有什麼不方便吧?」

  「哪裡的話,只要初枝的眼睛能看見東西,搭上我的老命都無所謂。只在她小時候請醫生看過一次,就死心了。如果請高明的醫生醫治後這孩子能見光明,那麼長期以來讓她失明便是我的罪過。我對女兒該怎樣道歉才好呢……您說是吧?」

  「唉呀,怎麼能這樣說呢。」

  禮子吃驚地轉過頭去。

  阿島正在攏頭髮。

  兩個人的臉如同重疊般地映在鏡中。

  阿島一下子站起身來。

  禮子也亦然產生了一種不忍正視的莫名的感覺。

  「確實感到很慚愧,沒法兒向女兒道歉。」

  阿島縮著身子蹲在房間的角落裡,揀起了圍巾。

  指望芝野家的人都不在病房,這如同讓初枝野貓偷食魚似的去偷偷獲取父愛。不是在不知道是親妹妹的情況下,已經讓初枝從禮子那裡偷偷地得到了作為姐姐的愛了嗎?

  阿島真想大聲喊叫一下。

  初枝現在會怎麼樣呢,恨不得早一點趕到醫院好好地幫她一把。

  被護士牽著手,初枝走在醫院的走廊上,這情景與阿島想像的一模一樣。

  但是病房裡的情形卻並不像阿島所想像的那樣美妙。

  初枝一推開門就有股陰森森的氣息籠罩全身,她驚呆了。

  聽到了女人的啜泣聲。

  芝野死了。

  就在剛才他斷了氣。已經履行完職責的醫生剛剛離去。

  僅差一步,初枝沒能趕上和父親臨終時的見面。

  趴在床上哭泣的是跟初枝年齡相仿的小女兒。

  病危報警持續了好幾天,而且又是突然咽氣的緣故,臨終時在場的人很少。只有兩三位讓人想起芝野那顯赫的政治生涯的探視客人。

  帶初枝來的護士默默地鬆開手,正欲離去,但一見初枝無人扶持要倒的樣子,馬上又從旁邊抱住她。

  「危險!」

  接著扶著她從垂首立在床邊的人們的前面走過,把她帶到了芝野的床頭。

  誰都沒說任何話。

  站穩後護士退到後邊,初枝開始用手摸起來。

  她那顫抖的雙手只徒然地在死者胸部的被子上摸來摸去。

  初枝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父親的臉在何處。

  好像實在不忍目睹下去,芝野的長子把初枝的手拉到枕頭旁說:

  「是父親。」

  初枝冷不防一把抓起蒙在死者臉上的白布。把另一隻手緊貼在父親的臉上。

  「啊!」

  死者的冰涼嚇得她縮回手,但馬上轉而又用雙手死死地夾緊父親的臉。

  「討厭!」

  小女兒撥開初枝的手。

  但初枝好像根本不在意,繼續撫摸父親的臉。

  「討厭死啦!你要把爸爸怎麼樣?」

  小女兒哭喊著拽住初枝的手腕要將其拉開。

  長子猶如安撫似的抱住妹妹的肩膀,妹妹在哥哥的胳膊當中邊掙扎邊喊:

  「可怕!太可怕啦!」

  接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可怕!」

  聽到她的哭聲,一瞬間人們毛骨悚然。初枝的動作的確令人不寒而慄。

  讓人產生一種超越悲痛,仿佛死人眼看著要起立走過來似的恐怖。猶如怪異的巫女在施妖術。

  「已通知阿島了嗎?」

  有個人在戰戰兢兢地說。眾人皆默不作聲。

  「那可不行,我去打個電話。是築地信濃旅館吧。」

  那說話的人急匆匆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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